在余景看来,跟了姜向东,一个不愿意学,一个不愿意教,他俩双赢。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三年来,余景真正带着探究的态度,只问过一个自己特别好奇的问题。
“老师,当初所有人都觉得您将为‘超弦理论‘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而您却突然不再研究物理了,这是为什么?”
“研究‘弦‘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姜向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找到物理学的大一统理论。”
“那大一统理论的意义是什么?”
“确定物理学的核心规律,只要有规律一切都可以预测,万事万物的变化和发展都将被精准解读,未来不再未知。”
“对啊,那你知不知道有种预知未来的方式叫占卜?”
“您说的是道家的梅花易数,命理八字?”
“这算是其中一种,巫术里占卜类术法更多,比如灼龟观兆、摓策知数。甚至有些占卜,你只需写个字,或者拿一件衣服,巫师就可以看到过去未来。”
姜向东接着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创造巫术的人,站在更高的维度,已经掌握了对‘弦‘的应用?如果世界的本质是弦,所有的物理学定律都将被弦所定义。通过弦就能预知世界、改变世界,甚至创造世界。”
余景当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道老师想从“占卜”中,找到证明“弦”的依据?
用玄学证明科学,听上去就很倒行逆施。但这是否说明,尽管老师看上去在研究巫术,但实际上仍是为了物理学。
余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一个在物理学上取得过重大突破的人,性格中的执着必不可少,甚至还会有些偏执,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还是两极反转般的巨变。
余景坚信,老师没有抛弃科学的信仰。那些将老师污名化的人,终有一天会发现是他们错了。遗憾的是,随着老师突然的离世,洗刷屈辱的这一天似乎也变得渺茫了。
想到这,余景突然有些懊恼和自责。
对于出生底层,幼年丧父的余景而言,在与姜向东相处的日子里,感受到了老师的真诚和平等。这是他在过去的成长经历中,难得的温情,这种情绪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父爱的缺失。
余景后悔自己当初被厌学情绪影响,没能好好了解过老师究竟研究了什么。即便老师的后半生,真的取得了一些还未来得及公布的成就,如今也只能陪他一起埋入地底了。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天空恰巧飘起了零星小雨,余景触景生情,低声自语。
看着渐暗的天色,余景摸了摸墓碑正准备离开,依稀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仓颉造字一担粟,教于世人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通天彻地画符咒……”
一个苍老男声以沧桑的嗓音,吟唱着古朴哀伤的曲调,余景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恸。
随着歌声越来越清晰,歌唱者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余景的视野中。一个身穿灰色麻袍的老人,披散着黑白相间的齐肩长发,手里拿着一根挂满白色布条的招魂幡,朝着姜向东的坟墓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一步步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唱着:
“……字出何以鬼神惊,人间苏醒不朽心,阴阳为魂铸五行,往后万事皆有命。仓颉焉能有神力,开得混沌目点睛,有字难书此功绩,岂止造字留其名……”
老人声音悠长,余景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歌词的意思也大致明白。前四句在讲文字的重要作用,后四句在质疑仓颉造字,认为如果仓颉真有造字的本事,就不会只留下造字这一件事的名声。
与此同时,余景的视听感官,突然变得既清晰又模糊。眼睛不自觉地聚焦在老人脚下,每一个步点、步幅、节奏,都无比真切,洞察秋毫。耳边只剩下老人的吟唱,每个歌词、音节、旋律,如魔音在耳,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余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一切都变成了虚幻。天地间只有脚步和歌声,混在一起有种神秘的律动。
歌声突然停了,眼前的脚步也消失了,余景突然置身在一个苍茫混沌的世界中,周围无景无物,甚至感受不到时空。天穹之上,传来麻衣老人的声音,“向东兄,我还是来晚了。你一辈子研究物理,可惜了你的天赋,否则又怎会走的比我还早。”
“你是谁?”余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朝着空无一物的世界大喊。
“你是余景,我知道你,向东兄的学生。”
“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今天我来是为了唱挽歌,送你老师魂归先祖之地。如果有缘,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话音消失后,余景眼前恢复了正常,自己依然站在姜向东的墓碑前。只有被蒙蒙细雨湿透的衣服,提醒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余景猛然抬头四下张望,只看到麻衣老人的背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小成了一个点。余景想喊停对方时,背景就彻底不见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余景恍然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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