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第七》）

“咯噔”

“咯噔噔”

“咯噔噔噔”

某处偏远小山村狭窄崎岖的土路上，一辆进口S级敞篷小轿车正在颠簸中挣扎着爬向村落深处，清晨山头路过一片乌云下了点小雨，此时布满坑洼泥浆的小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泥路，6.0L V12双涡轮增压发动机，621马力的最大输出功率，1003牛米的最大扭矩，百公里仅需4秒的极速提升，公路之上高贵强劲的领路先锋，在这条无名土路上竟然沦落到如此坎坷的地步，她瞥了一眼副驾驶座椅精致丝滑的钻石绗缝，深吸一口这小小空间中奢华的气息，随着无奈的长叹一气，又握紧方向盘继续艰难前行。

道路两侧是稀疏错落的破屋旧宅，路边偶尔突兀的冒出一两棵拦路的枯树，或是像穿的像树的村民，又或是心不在焉的横穿而过的野猫野狗，任何一点小情况都会吓得她一脚急刹车，她停下车，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闭上眼睛皱紧眉头，伸直双臂仰头向后贴近座椅，真不知道该不该回来这里…上一次走过这条陌生又熟悉的土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记忆中近乎一样的场景，那时候却没感觉一切这般贫陋局促，为什么儿时会央求父母送自己假期来到这穷乡僻壤？为什么儿时会乐意享受这里箪食瓢饮的苦日子？为什么儿时会如饥似渴的缠着阿公阿婆讲老掉牙的幼稚故事？又是为什么要为了大病一场手术后的老人的一句请求回到这个自己努力淡忘的地方，无论是这个家还是这个国家。

她缓缓睁开眼，试着调节广播频道，打算听点节目转换一下心情，但信号阻塞的噪音却只得使她关上电台，“反正只是去看一眼就走”她心烦意乱的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再忍耐一段颠簸的路程后，轿车停在了一户人家旁的空地上，隔着车窗比对了一下门户和手机上的照片，是这里了，轻轻补了补妆容，整理了一下发丝和心情，熄火后推开车门，最先迎接自己的便是泥泞的地面，正踌躇着脚上一双高定鹿皮鞋该落在何处，就听见一个充满沧桑的温厚声音从大门处传来“田田？是俺田田回来啦？”一位平头白发的老爷爷走向轿车，弯下身隔着副驾驶的车窗望向她，他眉头微促，双目湿润，双手轻轻扶在窗上，颤抖着嘴唇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注视着车里的人影，“我回来了，”田田苦笑着下车关上门，走向车旁这位陌生又熟悉的老人“阿公。”叫出这声阿公后，她自己都很怀疑是不是认错人，因为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似乎与记忆中健朗的阿公没有一点关系，“快，妮啊，进屋吧，一路累着了吧！”阿公一边往回走一边朝屋里喊道“红啊！小星宝回来啦！”田田一愣，全身一阵发麻，双耳一阵发热，小星宝？这是她的小名，阿公这一声召唤，召回了她远去的乳名，也召回了她远去的感情，她刚想开口说话，直感觉语言化作一股热流从喉咙冲向眼眶，于是咬紧牙根，只默默的跟在后面，正对大门的里屋传来“哐当”一声响，阿公闻声赶忙小跑进屋，一阵窸窣声和勉强的笑声后，阿公搀着拄着拐杖的阿婆缓缓走出卧房，田田辨识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庞，犹豫的伸出双手迎上这位单手拄拐佝偻行走的老奶奶，老人慈爱的目光中含着泪光，不知是哭是笑着注视着田田，喃喃道“俺妮回来啦。”田田看着眼前灰白短发的阿婆，轻轻应道“阿婆，我回来了。”记忆中矫健的阿婆，是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吗，如同屋墙外挂着等待晒干的作物，如今的阿婆就像一颗挂在岁月的风尘中即将干瘪的果子，田田抿抿嘴将多余的感受咽下，她提醒着自己只是来看一眼他们而已，就像答应父母要求的时候一样，只是为了所谓的血缘来看望这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们最后一眼，她小心松开扶着阿婆胳膊的双手，垂下眼皮准备向他们告别，“咱妮，一定是饿了吧。”阿婆压着哭腔挤出笑容，涂香抹脂的成熟女子在她的眼中仍是星宝小时候的样子，她看出来了，从她的眉眼间，从她的敏感间，“伴啊，你末把那个糖拿来，俺妮儿先吃两块糖！”“噢，对！对，妮先吃着糖，饿这去凑饭！”

不知所措的接过阿公递来的一盒老式糖果，田田被阿婆拉着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阿婆扶着拐半弓下腰，单手提起地上的开水保温壶，放在木桌上别着手扭开瓶盖、拔开瓶塞，倒进一个备着凉水的陶瓷缸子，放到田田边上，放下水壶后便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端详起二十几年未见的孩子来，小时候最爱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小女孩如今变得安静寡言，阿婆尴尬的笑出声，田田心慌意乱的将糖盒放到桌上，下意识的摸出一块糖，无论职场还是情场都一向雷厉风行的公关组长，面对这种困境却不知如何开口，一缕缕童年的记忆随着不知何时放入口中的饴糖的味道浮现出来，她侧过头，目光略过桌上的杂物躲闪的打量过阿婆，那位陌生又熟悉的老人还在看着自己？她下意识端起桌边的小缸子喝了一口水，清甜的温水中混合着淡淡的水锈味，是原自保温瓶还是陶瓷缸呢？儿时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这是属于阿公阿婆家的特别味道。儿时的自己不喜欢喝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父母家里，因为多喝两口就会有一股奇怪的苦涩味，所以感觉水并不好喝，直到来到小山村的阿公阿婆家，才发现水是甜的，蔬菜是甜的，果子是甜的，空气是甜的，花蕊是甜的，城市里那些奇怪的味道都消失了，在这里一切都是甜甜的，她记起在这里的时候由于贪玩常常忘记喝水，所以阿公和阿婆会给自己讲故事，自己每喝一杯水他们就会讲一段故事，那时自己最爱听的故事是中国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