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是奶奶生日,还要回村。我只记得高速公路上的夕阳很美,司机师傅一路狂飙,非常懂得我回家心切的心情。

舍弟在高速路口等着,到家已是晚上八点。七八月的天气,乡下的晚上还能看到星星。姑妈、表弟在院子里闲聊,屋里正在吃饭,喝酒,抽烟,都是领里长辈。照例要打招呼,一一问好。

“杨杨,你现在是在大学教书哈?”

“是啊,爷。”

“你教哪一科啊?”

“我现在不上课了,只做行政工作,爷。”

席上,父亲已然八分醉意,陪客,点烟,眼神迷离,面带微笑:“检查结果怎么样了?”

“没事。”

“那就好。”我们平时基本不关心彼此,只有在他喝醉后偶有表达仅有的一点父亲的慈悲心。

“还没吃饭吧?”姑妈拿来碗筷。

今天吃羊肉。按照中医理念,发物之物不可食,还是没忍住口腹之欲。

半夜,客人散去,回城路上,舍弟开车,我和母亲坐后排,父亲又问检查结果。我知道,现在要说实话了。

母亲问“什么是肿瘤?”,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我真怕吓到她。

“就是癌症!”父亲抽了口烟,“是晚期吗?”

“嗯。”

“医生怎么说?”父亲继续追问。

“要等手术的伤口炎症好了,回去拍CT看癌细胞的残留情况,然后可能要放化疗。”

“如果真的是癌症的话,肯定要治,砸锅卖铁也要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的沉默。我已没有当晚的记忆。

次日,早晨,母亲没有催我起床,醒来已是中午。

打水洗脸,母亲抢着说,“你别弄了,我来。”一切好像变了,母亲的态度变得特别小心。

学校的假期已经结束,继续照常上班,反正还得伤口消炎症,但是已经没心思做事了,开始找医学文献,对着病理报告上的医学名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生怕错一个字就差之千里,根本看不懂复杂的医学名词,只知道盯着生存率统计数据,最近十年临床医学统计显示,初期五年生存率在百分之八十。虽然自己是晚期,但是肯定不能就这么放弃。又开始寻访最好的肿瘤医院,BJ连号都挂不上;上海......很冷;剩下成都、广州,广州中大有专门的肿瘤医院,而且广州是鼻炎高发区域,医学先进,还去过一次,就广州了。恰逢国二十条颁布,逐步开放管控,果断订票。2022年 11月 19日到广州,没成想这一去,就是三个月的劫难。

三十年后,我肯定会后悔写这个文章,但我还是要写。写作其实是很自私的事,作者要出卖自己的隐私,可它也是抚平伤痛的镇静剂,我得趁还有表达欲疏解心里的痛。三个月的劫难,终身难忘,我得趁还有力气,完成未了的心愿。人生,真是无常。赶上不好的年头,一年耗十年心力。不止一次说过,有一天没力气了,就烧掉,不留碑冢,不办丧事,反正三百年后谁也不记得谁。坚决不进ICU,不想再经历一次下辈子都忘不掉的痛。骨灰丢进太平洋喂鱼,我这半生,最喜食鱼。我一直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总以为只要医生说没事就是康复了,其实,肿瘤是伴随一生的事,根本不存在康复一说,带瘤生存是肿瘤患者余生都要面对的事。

放化疗回来后,大家好像都认为我已经是正常人了,连我自己都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肿瘤患者了。只有放疗带来的副作用折磨到崩溃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自己是肿瘤患者。此外,即使是吵架,他们也似乎没拿我当病人。

生病后,家里最大的事情,其实是财务状况。

有一次,吃饭时随口问了句每个月要还车贷怕是有点难,父亲竟然说:“你不生病就不难”,我只能忍住,晚上他们上夜班后才敢一个人崩溃。其实我可以理解他的狠心,他可能觉得这个家还得要他撑住吧,他不能心软。还在放疗期间,因为是异地,要跨年,他们去看我,错吃了一口鸡肉后溃烂的口腔痛不欲生,此刻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的痛,他也只坐在椅子上说了句“简直好痛蛮”。其实,爸,我真的想说,肿瘤的痛真的是这辈子在这世上经历的最难忘的痛,不是小时候打个针的痛。

这种冷漠,是中国人的特色吗?

刚放疗完的第二天我就飞回家了,但是放疗的炎症实在太严重,脸上已经烂掉了,脖子上掉了一层皮,不得不住进了市医院。老家的相邻知道我回来了,纷纷来探病。老家人问起病因,母亲和她们聊起时也是像是个外人一样,根本没考虑病人的感受。小时候,家庭经济状况比现在还差,父母忙着生活劳苦奔波,根本没时间管我们。辅导学习是不可能的,抽烟打牌喝酒才是大事,也没这个文化程度;生病了只要死不了人,一般不去医院,村里倒是有个行脚医生,但更多时候是靠迷信。小时候发烧、肚子痛了,我妈的惯用手段是用碗装水立筷子,或者迷信着了鬼道,对着屋顶一阵咒骂,最多烧点纸钱,其实就是靠自己撑,比作家李娟娟姨生病靠躺还不靠谱。

未知生,焉知死。六合之内,存而不论,这就是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小时候在丧礼上,大人照常谈笑风生,打牌喝酒,好像根本没人在意有人过世了,还买鞭炮、烟花欢送,喜庆劲儿比结婚还浓重,搞得像是庆祝大喜事,不能理解。

我想起蔡澜先生的说法,大意是人生,逃不过生老病死。生,你已经出生了,没得选;病,现代医学发达,生病了应该是医生的烦恼;老,努力多赚点钱咯,老了就用钱解决问题;死,你是死定了。可是生老病死都是要用钱的,而对于挣扎在贫困线的我们家来说,钱是永远的主题。

有一次,谈起家里的财务状况,母亲说你算一下,用了我多少钱,她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是很平静,我呆住了,我恍惚了,我傻逼了。我好像确实用了家里不少钱了。我是不是不该用了?我是不是该自己赚钱了?我是不是该独立了?我都三十岁了,生病了其实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拖累这个家庭?我才意识到,同龄的小伙伴们,好像都已经成家立业,独立生活了,只有我还和父母一起住,还用他们钱,还要靠他们生活。三十而立,我既没有事业也没有婚恋,三十之年,一事无成反而生病了。生病以后,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哭了,她再一次冷漠、狠心,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一句安慰的话。

我好像明白了,人性本自私,与血浓于水没有任何关系;人生本孤独,生死之间,要靠自己过。虽身处家庭之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家,不再是人生的港湾,亲情,不再是人生的退路。余生,我得靠自己。

想起放疗期间,二十平的小屋,恰逢春节,万家灯火,张灯结彩的羊城。那些伤心,抑郁,挫折,痛苦的旧日,历历在目。那个三十岁的自己逐渐消隐、模糊,一种天地之悠的奇异感动,历史长河里的旷然、苍凉之感。混沌的心境竟澄明清澈起来,心理似乎平添了许多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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