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拉城虽位处偏僻东北谷东边线,往日未有战事时,边境尚许通商,索伦安朝亦会往来贩贸,是以图拉虽不如何繁茂却也不似再往北昌县等地艰苦,城里自然也有富贾。
此处想来便是某位富贾名下茶楼上间。雅致厢房里,是宝鼎净瓶,古画垂墙,牡丹花缇色柔软织毯。
顾成珏才寻了最偏这间房,如捧珍宝般俯身轻缓将人安置毯上,忍着胸腹痛意正欲转身寻少年说话。
“噗!”
毯上人猛地惊醒睁眼吐出一口暗红。
血色溅了身边人半臂官衣,仿若寒冬腊梅点于葱郁树间。
半跪在地的青年蓦然双目紧紧凝去仰躺的女子,本就覆着沉疴血迹的脸,嘴角又添艳色,心底揪起,手臂下意识微抬想要探手为其拭去唇边鲜血,却瞧见她似仍未从梦中彻底清醒,目中还含着残留的悲痛泪光,
他心里一滞,手腕顿住手指蜷起,张了张口,似是怕吓到她一般轻声唤道:
“唐梨!”
女子闻言身子陡然僵住,眼神放空屋顶,霎那泪珠子簌簌掉的更凶,
青年顿觉慌乱无措,他何曾见过她如此模样,是她伤的太重了疼得厉害?
还是旧疾犯了身子难受的厉害?
她的部下都去哪了?!
棕氏的人又去了何处?!
眉目拧紧,惶惶侧首急道:
“杜子达!快来看看!”
他身后少年赶忙上前一步,就欲俯身探脉,却见那满面血色的女子止了哭意,正转眸懵懂惊疑地盯着来人,
唐梨想她或许真的旧疾犯的太重,视力变差脑子也开始混沌,
不仅梦到了他,竟还有他的亲兵护卫?
模糊里眼前少年已像是五官长开了些许,圆目厚唇似曾相识,面上却是有棱有角,再转目瞥去其身,精瘦平坦!
可她明明记得幼时在西北他那亲兵是个胖墩!她还曾背地揶揄正是因为他肚子太大所以才取名杜子达!
她怎么还在梦里?
她尚在战时啊!
图拉如何?
棕叶七可曾救出刘撼?
葛洪可烧了索伦驻军粮草?郭盖可接应到了谷阳的人?
这梦怎地这般长?
半晌唐梨抿了抿唇,就欲张口,话还未出,嗓间突然痛痒,猛地撑身再咳了起来,这一咳又带的嘴角溢出血色,
顾成珏心底焦急,额间汗珠滚落,半跪弯着身子,手掌轻轻拍了女子背部,再缓声道:
“先别说话。”
唐梨闻言更惊蓦然转首,动作太大面上血色擦过那人肩膀,留下一抹艳色。
她与男子靠的极近,即便视力不佳亦能将人瞧的一清二楚。
眼底人朗目寒星盼,澧兰沅芷,望过来的眸里担忧释然慰意与前刻梦中人重影结合,
他没死?!
唐梨心跳骤然加速,不禁一喜,唇角扬起却带的面上抽痛,眉目再拧,
不对!
忍着经脉痛意抬手抚去自己面上伤口,微微用力,
疼!
又垂眸凝去虎口血色,左手用力一按,
还是疼!
再低头环扫自己还穿着那女裳绿袍,浑身僵硬起来,
这…这不是梦!
猛地抬眸手指指向男子,不可置信结结巴巴地喃道:
“你...你...你!”
说罢才惊觉她与男子离得…太近,鼻尖萦绕着记忆里熟悉的丝丝清冽香气,腾地一动就欲挣扎直身站起,奈何身上痛的厉害,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男子赶忙跟着一把扶过助她站定,这才松了手,垂眸望去,她自虐般清醒过来神情又变了再变,眼角一滴泪珠欲落未落,只无奈开口:
“怎的每次见你都把自己弄的这般狼狈?”
唐梨脸腾地烧起,手指脚趾齐齐扣起,心里喃喃念道,是啊,为什么每次她见他总是如此狼狈。
她并非天赋异禀,女子之身又自小患有毒症,即便得了元祁机缘,最初亦只是保住条命罢了。
父亲是祖父嫡长子,年少一战成名,及冠就已承爵,可奈何英年早逝,祖父悲痛却也从不外露。
她和唐宴出生,迫于形势不能暴露双生子,虽祖父未曾言明,但她心里清楚祖父十分遗憾无法亲手教养唐宴长大,毕竟他才本是名副其实的永宁公府嫡长子,是以对带在身边的自己抱了巨大期许。
但又担心她是个女童,且还带着时时危及性命的病,时常减了她的武射课,只与她说,都司卫所文武相辅,朝中以文为重,随孟启学好兵法亦能坐镇军中。仅令她谨记勤学元祁师尊所授心法,慢慢将体内毒素清净再说练习武艺骑射之事。
可她自垂髫之年在军营看着形形色色兵士长大,亦见过不学无术的武将后人,若真想在军营凭实力说话,完满祖父期许,做好永宁公府的嫡系后人,怎能不自小开始苦练。
是以她常常央着先生给她开小灶,可她只学了花架式如何甘心,但先生又怎可能和小童对练,是以她便寻着每载送来的棕氏书童练,寻着临肃都司各家同龄的子女练。
就这般磕磕绊绊练着,她个子一年年的窜高,直到可以独自跑马数里不止,她第一次偷偷跟着游击队出了营。
领队校尉发现她时震惊的说不出话,非要送她归营,她如何肯,无论如何也要试试苦练几年的成果!
两人僵持时来了鞑子,校尉只能严命手下护好她,可她毕竟第一次上场对敌,身旁士兵身上溅出热血洒在她脸上,满目残酷暴虐打斗,她吓得连刀都握不稳。
敌军数量超过他们一倍不止,安军节节后退又要护着她。眼见一个鞑子就欲横刀砍她,她愣然僵住,手上抖得不行,心底满是惊惧,对面长刀落下千钧一发之际,忽地远远射来一箭!
跟着有人跑马疾驰而来,长枪一横一扫掀翻眼前受伤的鞑子,一把将她捞上了马背,她霍然回神扭头看去身后人,便听那少年忍着怒意轻斥:
“你的刀是摆设吗?”
那时,秋风瑟瑟黄土扬天,斜阳铺尸野,
他携枪自天而降,游龙走马引晚弓,沙飘空,冷凝绝,金光映照其面,目若丹凤,犹如神祇。
那年她八岁,他十三岁,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回营后祖父大怒,言道若不是顾成珏自凉州来通禀军务遇上他们,他们岂会有命在。
她这才羞愧悟到,原来军营里的每一次出军领命,都是一条手提着脑袋的路,是一条或许有去无回的路。
跟着就斥她不遵军纪,念她初犯,仅罚十棍。
那是她第一次受罚,也是祖父在世时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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