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原字不动的为邓驰传话。
这时,警铃响起,又是刺耳且尖锐的声音。
邓驰看到警铃响起时,对面的狱警正在对着设备讲话,而他身旁的狱警却并未发声。
“姐姐说什么?快,告诉我!她刚嘴唇在动,她在说什么!”
“对面刚要传,警铃就响,警铃一响,设备就会停止工作,所以...我只听到对面说:犯人说这三个字...就没了。”
“什么?那她到底说了什么啊?”
“一旦设备停止工作,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到。”
“怎么...怎么是这样?不...不该是这样,她...她刚刚说话了!是警铃响之前就说的!”
钟可挣扎着向邓驰的方位伸出手去,她不再遵循她人的制止,她的手臂在空中乱挥,她不愿离开她的位置,她拼命的将身体向前向前再向前倾。她在邓驰模糊的视线中嘶吼着,她的面目痛苦扭曲,她的五官失去所有形态,在一片苍茫的灰色中,就像是投影仪前的剪影,有形无样。
邓驰紧贴在玻璃上的脸庞,是同样痛苦的扭曲的面目,他无法叫喊出一句道别的话语,他忘记肌肤之痛,用宽厚手掌砸向玻璃发出的隆隆巨响传递他所有的不弃,他只剩下这一种,这一种钟可根本听不到的方式。
钟可戴着铁链的双脚也未停下挣扎,她一直在舍命的向前向前再向前的迈出,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被拽回。邓驰看到狱警拿起头套,麻利的套在钟可的头上,钟可的头在头套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的摇摆。未来得及系上的头套被她挣脱开,她的面目已近狰狞,她的嘴巴张到极限,她的眼睛只剩一条裂缝。狱警没有允她放肆,再次套住钟可的头后便不再放手。
他们在背后按住她的双臂,钟可被强大的力量压倒跪地,她没有停下。她始终在倾力的摇着她的头,她的身体跟随摇摆的力量胡乱倾斜。她在众人皆对她发力的缝隙间咆哮她最后的忧思。她知道没有人可以为分离按下暂停键,她知道这应该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她知道,她都知道,但她做不到平静的离去。她宛如飞蛾,看到一丝微弱的火光就要振翅扑去,用尽最后的力气祭奠自己的灰烬。
“不要...不要套她!不要!”邓驰哀求的目光投向身边的狱警。“求你,求你不要这么对她...求你...”
“邓驰,我们现在也要离开这里。”
他不听,他依旧拍打着玻璃,这是他毫无选择的最后的倔强。
钟可在三个狱警的强强联合下,被拖拽出房间,在她离开邓驰视线的最后一瞬,她都未曾停下她全力的摇晃。
“邓驰,走了!”狱警催促他。
“你要再不起来,我可要拉警报了!”
“你最好赶紧起来,跟我出去,邓一帆还在等你。”
“我可不想被林迅问起他的下属为什么没有准时回去上班,林迅可是只给了她半天假。”
接近失控的邓驰对他是如何离开探视房的过程失去了记忆。他回想起那日,只记得钟可对她讲述的回忆,还有他从未听到过却终生无法忘怀的来自她的呼啸。
恢复意识时,他坐在车里,他依旧悲痛,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悲痛时的他,现在的他已经懂得,不是不可以尽情的悲痛,而是不可以一直沉浸在尽情的悲痛里。他看到坐在他身边的邓一帆,她掌心的温度,再一次温暖的流向他。
没有留恋温暖,他示意她留下手机,二人一同下车。
他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一同走向最近的喧闹路口。冬风肆起,吹干邓驰最后潮湿的泪迹,他迎风逆行,高大的身姿,风度翩翩。
“一帆,我大概知道三姐(钟可)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有些乱,头也有点痛。”
“我带了笔记本,不急,你来复述我来记。形成文字以后,更方便梳理。”
她听着他的复述,将内容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我们好好琢磨下她的话。”
“是,就说过这些。”
“别急,驰驰。”
“一帆,我感觉那个狱警,他在帮我,他每句话,每个字都说的很慢很慢...他提到一个人,叫林迅,他说他只给了你半天的假。”
“林迅?难道狱警是林迅的…朋友?”
“我不知道...不过我非常确定,三姐(钟可)她明白我的意思。”
“......”
“我根本没有用弹珠弹狗崽,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个同学弹的,三姐听到沈婆骂我,冲出来就对着沈婆叫喊,沈婆一看自己连一个小女孩都争辩不过,骂骂咧咧的就走了。这件事只有大伯大娘,我和钟可知道。”
“......”
“三姐跟我提到的那天,家里都是我们自己人,没有一个外人啊客人啊。所以,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肯定知道!”
“别急驰驰,我把对话读给你听,你慢慢回忆......”
“不...不是读不读的问题,我...我好像知道了一帆!
你补过课吗?你肯定补过,三姐(钟可)提到的那年立春,她确实在陪我学习,陪我写英语听力的作业。老师教过我三姐也教过我,但我还是溜号做错题,三姐就钟可,她很生气。她说,她说驰驰你怎么总是记不住,but后面才是答案,你必须重点听but后面的内容!”
“But...但是,是但是!”
“没错,但是,那年立春,每一个孩子都回来了;但是,但是我给你讲解,懂了吗一帆?”
“但是后面有答案!”
“没错!”
邓驰夺过邓一帆手中的笔记本,对她说:我问你一帆,大哥四哥,四哥就是费雨硕,他们在干嘛?”
“在研究模型。”
“没错,那我大姐呢?”
“在厨房帮手烙饼。”
“我是不是在和三姐学习?”
“是,钟可在陪你学英语。”
“好…好…那我问你,田诗仪呢?这里面怎么就没提到田诗仪?”
“......”
“托管班六个孩子,包括我三姐(钟可),每一个孩子都回来了,田诗仪那天也回来了!”
“......”
“那天田诗仪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小心在路上摔了跤,伏道下过雪的路面,多滑啊,我记得...记得她手掌摔破了皮!”
“她也在大娘家?”
“在,从头到尾都在!我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
“......”
“你看,三姐(钟可)最后还在说,每一个,孩子,都在家,在团圆。她和我们所有人分离这么久,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就把田诗仪给忘了!就只有田诗仪不在我们的对话里!”
“所以说......”
“所以我们要找到田诗仪!田诗仪她肯定知道...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驰驰,你觉得田诗仪......”
“你没见过田诗仪,说她犯罪鬼都不会相信...但她跟着三姐(钟可)长大,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在想...我在想...或许三姐给她留过什么话。”
“......”
“一帆,我实话跟你讲,我的感觉很不好。你就说,有什么犯人是需要套上头套被三个狱警带出来的?手都要戴上手套,又没有离开监狱,还要戴上脚铐?如果每个同等量刑的犯人都是这么戴,我估计全国的脚铐都不够用!”
“......”
“这案子可能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么简单,可你知道吗?一帆,案子越是大越是复杂,我越是相信钟可不会,她不会!”
“驰驰...你,你的眼睛在放光...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我...我一开始是慌了,但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我没有...没有辜负你的努力。”
邓一帆羞愧的笑笑。
“是所有人的努力,只是我食言了...我并没有保障...保障见面的环境。”
“不,这件事,没有人比你做的更好。”
“是...是吗?”
“必须是,这是我们一起做到的事,我们所有人。”
刚刚散去的泪痕让邓驰如炬的目光更显剔透。她凝望着他,她迷恋这张稚气却坚毅的面容,她有些佩服他在撕裂的分离中恢复镇定的稳重。她好像无法将今日的他,与那个四处追着狗喂的他划等号,可她就是觉得庆幸,身边的他都是他。
他和她的目光,像之前的很多很多个时刻一样,交汇缠绕。
“驰驰,你...很难过吧?”
“哎...难过无用,你告诉过我。”
“我...我有吗?我自己都记不得。”
“有,你有,我记得。”
“嗯...难过是因为相见,不能因为难过而忘记可以相见时的...开心,你说呢?”
邓一帆话中的深意他完全会意,他是难过,可这也是自从钟可入狱后,他感到最为解脱的一天。他终于在密密麻麻的荆棘里,摸索到可能会通向平川的路途,他要在这里为今日的难过画上句号,他已有新的目的地需要抵达,他蓄势待发。
所以邓驰听到后笑了,他的笑容温暖极了,所有的寒风经过他这时的笑容,都会幻化成春雨般的轻抚。
“我说什么我说,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因为......”
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犹豫的理由,在川流不息的熙攘路口,众目昭彰之下,他握紧牵在手中的她的手,弯下他笔挺的背,低下他骄慢的头,他松开另只手中的笔记本,挽起她的脖颈,将她推向自己,落落大方,他从容不迫的吻了下去。
她的开心满溢而出,她心甘为之降智,她不感惊讶,只是自问:如果他了解到全部的她,不知他可还愿意吻她?在他的春雨中,她可否愿意忘记自己疯狂的执着?答案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她被他春雨般的笑容滋养,她比宇宙间的任何生命都更懂得这枚吻。然后她扔掉手中的笔,揽在他的腰间,她释放她所剩的余温,将本就紧握的手握的更紧了些,她情意绵绵,深情款款的迎接他的拥吻。
这是绚烂的洁白的一团糟的他关于如何实践“怎么”所给出的回答。
有一些时刻,就是不可描绘的泡泡,宇宙间没有一种语言足以刻画这些时刻,除了恋人之间的亲吻。
他没有经验,他不知亲多久算得上合格,可他感到她的抖动,他以为她觉得冷,所以他离开她的唇,解开自己的大衣,把她裹在怀中。她扬起头再次凝望他,她冷似冰霜的面容锦簇着花团,她恬静的目光似清泉流溪,她清澈的接近透明。
“我们…”她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被邓驰打断。
“听我说,邓一帆,我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没有过女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的女生好像都不太喜欢我,她们...她们更喜欢…我就打个比方,她们更喜欢邵晨那种会玩会喝会party的阔绰公子,我大哥那种斯斯文文,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绅士男,或是四哥,费雨硕你见过的,喜欢像他一样绝对帅、绝对优秀、绝对一览众山小的天选之子。我高中暗恋的女生,大学没开学就拒绝了我,她说我…说我是个愣头青,跟我谈恋爱估计会被我气死。我在大学里也遇见过一个,很吸引我的女同学,她很…哎呀实话实说,她就是真的很漂亮!我看她一眼就很想再多看她几眼,我经常计划约她,可总是时机不对。没办法,感情这种事,没办法,和她…算是有缘无份吧。
所以我想说…等下,我捋捋,我是真的有思考过。所以我想说,如果我想要有个女朋友,那她一定要喜欢我,很喜欢我,这没错吧?我想要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能见得到她,我不能总是费尽心机的琢磨我要怎么才能见得到她,对吧?然后她...她不嫌弃我愣头...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青,我只是反应慢一些,而已。所以如果我想要有个女朋友,那她肯定是明白我的。她可以批评我、骂我,打我几下踢我几脚也都无所谓,但她不会...不要我,不会取笑我。
所以如果我想要有一个女朋友…嗨…我在说什么,怎么搞的像是在写作文…总之,我是说,我的确,想要有一个女朋友。
我那天躺在床上,真的思考了很久很久,我...我越想越觉得...这不就是邓一帆吗?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已经决定选择你才想出的这些要求,还是因为想到这些要求才选择了你,可不管它因为所以,反正...都是你。
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想要有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你,就应该是你,邓一帆。”
邓一帆是不惊讶,她是惊呆。
“哦对了,你...你千万不要认为是因为钟可,我才跟你讲这些,不是的。我确实很感激你帮助我,你也知道,这件事...除了你,没人愿意搭理我。我虽然没放弃可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天天...天天像一只愤怒的驴,抓心挠肝的!我是真的觉得没有转机,真的认为十年,十年我都见不到她,可就在这时,你就来了!你真的来了!
不觉得很神奇吗?就我想多看几眼,特漂亮那女同学,我每次计划跟她见面都出岔子,生生错过!可你看,你这身份却非要当又苦又累又不赚钱的警察,还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伏道警察。讲真的,我以前想不明白我们怎么...怎么就能睡到一张床上...可后来我...我懂了。
我懂了,这就是天意!这是上天给我的转机,你就是上天分配给我的女朋友!”
这就是每晚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邓驰,他是什么时候…能把一件事情…解释的这么清楚又这么混乱的?她是感动的,她仰望他的头在无意中抬的更高了些,她甚至有踮起脚尖的冲动。她再一次想到管苗口中那个在深冬腊月,满校园追着狗喂的他,她想笑,她真的很想笑出声,彻底释放的笑一次。
“既然这样,那我就回答你吧:邓一帆,你建议和我谈恋爱的建议,我,邓驰,同意了。”
“啊?”邓一帆再次惊呆。
原来他…他还在思考他赤裸醒来那日她所提出的建议。
原来他…他是真的有像他拒绝她献媚那日所承诺的在思量。
她好奇,到底是哪儿片稻田养育出来的首富之子啊?是不是应该带他去拍个X光,难不成他拥有全人类最长的一条脑回路?
“不是…不是表白啊?”邓一帆尴尬的挤出嘴角的甜笑。
“是表白啊,这就是我的表白...难道我没说清楚?”
邓一帆摇摇头,惊喜与无耐杂交的目光里,晶莹通透。她永远记得,在那个人来人往的路口,在斑马线和行人灯柱的交叉点,她第一次为邓驰,这个眼前赤诚的注视着她的这个人,流下纯碎的泪滴。她臣服于他的语无伦次,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严谨最理智的接纳。
“不,清楚,很清楚,就像你说的这样,谢谢你邓驰,谢谢你采纳我的建议。我,邓一帆,对你的选择表示赞许,非常赞许,极其赞许。”
晌午的烈日,他们在冬日里最为滚烫的光阴中,互相仰望,彼此相拥,然后笑声渐起,畅快的充满力量的笑声,声如莺啼般的笑声。
与此同时,林迅所派的一队警力,按照钟可父母提供给邓一帆的地址,在一栋废弃许久的烂尾矮楼中,找到7个煤气已被用尽的煤气罐,还有尚未装置酒精块的酒精炉。林迅没有与他们同行,作为警察他希望尽快找到危险品,解除安全威胁。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喜于乐见这是一场闹剧。
“这才对嘛。”他心想。
他能够消化各种为了达成目的所使用的方式方法,这种血脉相残的极端事故,他本能的抵抗,他宁愿不曾听闻。
回到办公室的邓一帆,被林迅派去钟可父母家,她在那里宣读了对他们的行政处罚,并出示罚款通知。钟可父母欢欣鼓舞的接受处罚,当场发毒誓,从今往后坚决争做遵纪守法的优秀公民。
临走前,邓一帆悄悄将一张纸塞在门口的一只鞋里,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
纸上写着:见面顺利,身体健康,不缺衣食。她说:务必保重身体,等她出来。
在他们的女儿入狱后,他们总是各自偷悄抹泪,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回避彼此,他们第一次一起相拥啜泣。这二十几个字,他们反反复复的阅读,数不清读过多少遍。这是专属于他们的夏日清风,是支撑他们不放弃期盼的春夜焰火。
邓一帆必须确定监听权限的撤销,所以她急急忙忙的从钟可家赶回办公室。
林迅在办公室里,依旧翘着二郎腿,喝茶。他的办公桌上总会摆放各类杂志,邓一帆曾瞄过几眼,什么男人女人、夜幕之前、男人的选择、爱的故事...诸如类似的杂志名字。邓一帆很是满意他的审美,她希望她的上司锲而不舍的继续增加阅读量,这样他才能持续的安于一隅,做他自己杂志的男主角。
邓一帆不请而入,她没有走向林迅,她只是站在门口附近,郑重其事、轻柔平滑的对他说:狱警跟邓驰说,是你的好朋友。”
林迅听到此话,切了一声,向后靠到椅背上。
“邓一帆,差不多就行了啊,别太入戏。”他傲慢的瞥了她几眼,说:“导演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茶杯,抖动他的双腿,继续说:“帮你是因为我很累,不想像昨晚一样,再熬一宿。但是,你要明白,导演在这...”随后他缓缓的站起身,声音变的锋利。
“导演现在告诉你,结束了邓一帆,祝你杀青大吉!”他高举起茶杯,狠狠的砸向地面,茶杯尽碎。
“懂了吗?”林迅问。
太过出乎意料,本是来示好的邓一帆根本无法确定他暗示的含义。
她怔怔的回答他:“都听导演的...您说的算。”
“我出钱,一周之内,你亲自替我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茶杯,清楚?”
“清楚!”邓一帆立正行礼,声音洪亮。
“收拾干净,别让这些碎渣子扎到我!”
林迅冷笑着离开办公室。
这小家伙,真是够会演的,差一点就被她糊弄住。是多久没有过这种...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了?他自问,因为无法作答,所以他不禁由衷的感慨一句:“有趣,够有趣。”
今夜,星光灿烂。
今夜,剧本里所有的扮演者都已筋疲力倦。
他在猜想今晚的她会不会破门而入。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坚持到底值不值得。
钟可推开只有两个手指宽度的窗,她今晚格外使劲的贴向窗间的缝隙,她轻声的对着冬风呼唤:念开,念开,你好吗?念开,我是妈妈,我是妈妈,是你的妈妈呀。
念开今天睡的很早,现在的他越来越调皮,他好像有一点开始知道自己的特别,他对世界充满好奇,他喜欢听外婆唱曲,他最喜欢曲里的那句词,自己偶尔也会蹦出几句:“啊燕子燕子,你说些什么话?叫我如何,如何不想她。”
“燕子,它春天就飞回来了。”外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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