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是侗五爷在奉天的最后一天。张学良当然要再当一次东道,于是他便拉来了大帅府的厨子在故宫西苑搭棚子给两个戏班子一百多号人摆了十桌。
席间大家互诉一个月来相处的快乐都是依依惜别。酒过三巡,少帅提议既然咱们这么多名角齐聚一堂何不一起唱一段呢。戏园子一个月来风风火火,大伙也兴致正高,都一起应声叫好。推来想去侗五爷说要不还是唱个《八大锤》吧,我推小冬演王佐,孙贤弟当仁不让陆文龙,程老板来乳娘,王老师串个金兀术,我来岳王爷。孟小冬本觉得自己配不上让这些前辈给她当配角,但禁不住满场人的鼓励,再加上座上也都是自己人,她也就勉为其难唱了。戏其实很短,但都是名角,席上又唱得放松,唱得随意,也就自然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孙毓堃的陆文龙唱得精气神通透还带着一种番邦的野性,王长林的金兀术戏谑间带着霸气,溥侗的岳飞每每在意气风发之后总带着荡气回肠,程砚秋的乳娘悲怆之余略带些悔恨和欣慰,孟小冬的王佐更是故意放出一些雌音,刻划出王佐性格中坚定背后的若干悲恕。这些在舞台上难以表现也不敢表现的细节给这段本来简单的热闹戏凭空添了几个维度的精湛和反思,让在场的一百多人听得如痴如醉,直到数十年过后很多人还坚称那是他们一生中听过的最好的戏。秦强知道后面的历史,知道在座的张少帅当上了陆文龙--东北易帜;但他秦强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引导自己这个朋友也当上抗金的岳飞呢?他不知道。但秦强马上想起来岳飞最后还是被金牌招走了,心中有点悻悻然。
第二天秦强自己开车带着孟小冬去送侗五爷回京。王长林年纪大了,也跟侗五爷同车回去了。站台上北风萧萧,侗五爷拉着秦强的手说你这生意算是做起来了,以后别忘了一日三省,别忘了你的初衷。秦强默默点头,拉着侗五爷的手,舍不得他就这么离去。王长林平时诙谐,但这次他也跟秦强说自满则败、自矜则愚,你秦老板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这名利总是会改变人心,千万小心、再小心。秦强骇然,没想到演丑角一天嘻嘻哈哈的王长林居然眼光这么深邃。这句简单的话让他久久沉思,他回想起自己做事和待人这一年以来的变化和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事和人。映在秦强眼光里的火车走远了,他还在原地默默地站着。
过了良久,秦强身边站着的孟小冬忽然轻叹了一声,“我觉得我生活得不快乐。”
秦强侧头看看这个坚强倔强的民国奇女子,也轻轻点头。
“谁不是呢,我看到那些位高权重的、花天酒地的也未见得就快乐。这年月活着就像吃苦瓜,知道是苦的你也得吃,把那份苦放下了或许可以品味出一些清甜。”
孟小冬摇头苦笑,挽起秦强的胳膊。
“强哥现学现卖的本领果然是一流。”
秦强认出她这是在学阿菊背后说他的话,也不答言,嘿嘿一笑转身。两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背影朝着青色的出站口的穹顶走去,黑洞洞的,像某种史前巨蟒留下的尸骸。站台上,北风还在嚎叫,远远雪地里远去的火车拉出一声凄厉的汽笛。
农历二月的戏让秦强更加惊喜。
孟小冬自己有个小心机,她故意不回北京,就留在奉天和程老板搭班子,看看梅兰芳什么时候过来找她。果不其然,没过两周,梅兰芳就带同着梅党的几位也来到了奉天。既来之、则安之,秦强磨着梅老板演了两场《贵妃醉酒》。但梅老板好像误会秦强在背后指使孟小冬不回北京,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北市场董六爷的大观茶园连唱了三场《葬花》。这花来花去的玄妙,秦强伺候角儿的经验多了,当然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戏班子来来去去,程砚秋领着班子刚走,杨小楼就如前言应约而至来换他的弟子孙毓堃回北京。秦强正好借此机会同场请杨、梅两位老板一起吃饭叙旧。席间他屡屡给梅老板敬酒,推心置腹,面子道理都做到位了,这一页误会也就翻过去了。
奉天城同时来了三大贤中的两位这也是从未有过的盛事了,放在一百年后那就是周杰伦和薛之谦同场开演唱会的节奏。张学良军务紧张难得回奉天,但听着这么热闹的事情放生在自己的地头上他当然一定要参与。就像他的所有聚会一样,他参与就一定要有所投入。这回他没送钱也没带酒,而是带回来一个人--正是三大贤的第三位,他张学良的老铁--老生余叔岩。这就仿佛给那场一百年后的演唱会拉来了张学友作特邀嘉宾。三个人临时搭戏,只演了一场《长坂坡》。那本是梅、杨的名段,杨的赵云配合梅的糜夫人本来就已经是天衣无缝,再加上余的刘备却可以在本已无缝的戏里再锦上再添花。所以说这配角要能演得精彩还不抢了戏也是难中之难了。三大贤从来没在商演上齐聚,秦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戏本身并不会给他赚太多的钱,但他不计成本地宣传,给全国报社发电报,打电话,极有远见地特别请人跟拍留下了照片,拍摄的片段也用胶片记录再发往各地(对穿越人来说有远见并不难)。于是乎短短两个月内秦强一下子就把奉天大舞台的名头推到全国顶流的级别。
这段时间北京不幸,3.18惨案,学生们淋漓的鲜血和赤裸的身躯就密密麻麻地排满在当初秦强拜访顾太太走过的铁狮子胡同的合欢树下,开枪的就是当初北京人还看好的冯玉祥的部下。西北国民军和奉系争夺北京,总统段祺瑞被放逐跑到了天津,老顾不知所踪,仿佛他这个代理的中国总理根本就是这些军阀孩子们玩过家家的过程中因为剧情需要虚构出来的。
奉系再次进入北京,4月。6日,李大钊被张作霖从苏联大使馆中强行抢出,绞死,名曰反赤。26日,张学良逮捕并枪决了《京报》专栏作者邵飘萍。也名为反赤。一系列风风雨雨闹得京城人心惶惶。左翼知识分子如鲁迅不得不迅速南下上海避难。奉系也坐实了右翼保守之名,被大江南北的左派所普遍厌恨。
秦强本来对这段历史有一些记忆,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他还是不好接受。大帅杀李大钊,秦强不意外--他张作霖本就是铁血辣手的江湖人物;但张学良可以因为社论的言论就命令枪毙邵飘萍却让秦强意想不到。在北京时秦强常常读邵的社论,认为他的言论中肯,分析精确。即使偏左也是罪不致死。秦强怀疑张学良是利用杀邵飘萍给自己在大帅面前洗白、在官兵面前立威--毕竟邵在郭松龄的叛变中把舆论导向了郭的一方。不管是不自信也好,交个投名状也好,抑或他痛恨邵飘萍的言论把他心里头的兄长推上了不归路,或者他内心深处其实是认同邵飘萍的言论,怕自己再看得再多了也会走上同一条不归路;不论如何,手持举国之凶器,杀一个无法反抗的清流--秦强对他这个朋友从心底里产生了隔阂。
奉系把战场推到关外了,奉天附近又有日本关东军驻军。所以这个战乱的始作俑者的领地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后方,而人人心知肚明的潜在侵略者此刻却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守护者--历史很多时候就是这么操蛋的。关内的战乱给秦强带来了极佳的发展机会,他把前两个月赚下来的钱分成几份去投资,一部分他拿去买了几百顷的土地,雇了城里多的是的山东河北难民去播种大豆,这部分会让他在未来有固定的收益;一部分他拿去投资了大帅开发的奉海铁路的证券,因为秦强知道这条铁路明年就会正常通车,证券可以短期翻倍套现,第三部分他买了几处院落低价分租给自己的戏班子。有了这几处院落,秦强也方便自己用免费的租金挽留下来了留在东北避祸的郝寿臣的班子。从个人角度来说,眼看着长生就要娶亲了,秦强也正好借机会搬出来住给三弟腾地方。
最后的一部分钱呢秦强就拿来扩建戏院,他租下了旁边的一间饭馆把相连的外墙打通,这样这间店后边的一半就可以作为戏院的后台,前边的另一半被秦强改造成一个高端的小酒吧,以供等着听压轴、大轴的有钱人喝茶、喝酒、吃小吃、休息和社交。后台腾出来位置就可以把舞台后移,前面可以加500个高端的座位。秦强再把二楼加固改进,原来的一层半的结构变成了两层,这样秦强就在二楼又加了600个座位。再加上本来的1300个座位,改造后的奉天大舞台就成了2400个普座的大场子了,可以媲美北京上海最大的戏院。最后秦强再在二层中央正对舞台加上十个豪华包厢100个座位,专用走廊可以直通隔壁的酒吧,这样如果有想要看戏不被人发现的人来只要在后台或酒吧进场可以在任何时候直通包厢进场。至于酒吧的名字,秦强早早就跟张学良说好了就叫“万千巡“以纪念他自己梦开始的地方。
多数的改造都不影响舞台的运作,所以秦强就请滞留奉天的郝寿臣的班子又演了一个月的曹操戏。以演带建,秦强这番折腾反而没动什么他划分过来的资本。秦强也大力挽留下了梅兰芳和孟小冬也在奉天避兵祸。梅兰芳正在安排和准备下一步去国外演出,住在哪里其实分别不大。能得和孟小冬过一段没人打扰的日子也让他心情轻松愉悦。秦强也不去求他演戏,倒是经常给孟小冬排和郝寿臣搭《捉放曹》,场场爆满。一来二去这梅老板面子上不好受,嗓子也痒痒,就间接通过孟小冬找秦强排戏。那秦强当然顺水推舟给两个人安排演《游龙戏凤》和《打渔杀家》,两个人台上演得甜蜜,日子过得也快乐,秦强看着他们幸福自己也开心。傍着梅老板秦强自己收钱当然收得也爽快,于是乎他也免不了三日一小宴、一场十金条地好生供着他们。
顺风顺水的岁月总是过得很快。1926年5月9日,农历三月廿八,秦强的结拜义弟老三刘长生娶亲。
关内还在打仗,大哥胡学军被抽调到前线去补了个营长,不在家。刘老太太愿意张罗,但无奈腿脚不好,有心无力;刘老头子呢面子窄,凡事不爱出头,有力无心。于是最后所有的张罗的事情都落在了秦强的身上了。好在秦强刚穿越回来那会儿在大连小岗子参与过办白事,对具体流程还比较熟悉。他身边又有那么几个可用之人:他就把剧场那边的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经理徐鼎礼,把后台的事情交给了金阿姨,他又把从北京带回来做事牢靠快速的王小五借过来帮着自己忙活;还拜托了许老夫子给写帖子外加出主意。每天下秦强指挥着搭棚的,送帖子的,再有就是他又找扎花的,请吹鼓的,找帮厨的,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花销上呢,秦强既要让娘家人开心满意又要给长生和老两口尽量省钱,所以他就少不了自己偷偷垫点钱进去--搭了钱的同时他还要担心别弄得太明显了让老人们面子上不好看。各种地闪展腾挪,一个星期忙活下来,劳心费力,他觉得比管他那个大戏院都累。
好在整场婚礼办得还挺体面、讲究,当然也十分的热闹。刘长生和新媳妇张彩乔都光鲜亮丽,花轿的柱子上装饰上了五彩的螺蛳壳,缠满了红布装饰,八个轿夫抬着还不时地扭一扭。看着就那么的喜庆。一路伴着吹鼓手花轿一进门,里边准备好的锣鼓唢呐也加入进来,鞭炮齐鸣,热闹非凡。秦强也按捺不住地心里替他老弟高兴。
婚礼这个事儿呢有点意思。参加的大多数人都希望新婚两个人越过越好,但为了各自不同的原因,每个大型的婚礼都难免有些讨厌人出来挑眼。张家家族大,生意上的往来也多,轻易易就请来了两百多号人,这是个极大的场面了--那这里面自然就有想给朋友张老板涨脸要压婆家一头的;有哪个大舅小姨觉得菜品不够气派了,酒水不够高档了。秦强为了不让长生面子难看,自己先没桌子上敬了一圈儿酒,让那些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个机会先跟他说。秦强口才好,多数的人和事儿也就都让他提前摆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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