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乐天”是白居易的字。诗题表明,两人此次扬州相逢是第一次会面。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在巴山楚水这些荒凉的地方,我度过了二十三年被闲置贬谪的光阴。

古时四川东部属于巴国,湖南北部和湖北等地属于楚国,巴郡多山、楚地多水,因此“巴山楚水”泛指四川、湖南、湖北一带。

刘禹锡先被贬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后又贬连州(今广东连县),调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朗州在战国时属于楚地,夔州在秦汉时属于巴郡,开篇短短四个字,就囊括了他颠沛流离的大半年华。

刘禹锡通过“凄凉地”和“弃置身”这些富有感情色彩的字句,概括自己的贬谪生涯,短短几个字隐晦却极富感染力。没有抱怨,没有愤激,却比直接的表达更能直击人心,足见刘禹锡的笔力之深。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怀念故去旧友,徒然吟诵闻笛小赋;久谪归来,眼前已非旧时光景。

“闻笛赋”典出魏晋时期向秀的《思旧赋》。三国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吕安因不满司马氏篡权而被杀害。后来他路过两人的旧居,忽然听到邻人吹笛,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作《思旧赋》,追念故交好友。

“烂柯人”的典故则出自《述异记》。相传晋人王质上山砍柴,看见两个童子下棋,于是停下观看。等棋局终了,脚边砍柴的柯(斧柄)已经朽烂,而回到家乡后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此时,主持变法的王叔文20年前便早早离世,而至交好友柳宗元也已去世7年,独留他在人间苦苦思念。刘禹锡没有直陈自己的感受,而借用这两个典故,表达了故交丧尽、人事全非,此次被召如同重回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那翻覆的船只旁,仍有千千万万的帆船经过;那衰颓的病树前头,早已有万木争春、欣欣向荣。

刘禹锡将自己比作“沉舟”“病树”,但他认为朝廷仍新人辈出、充满希望,不必沉陷萎靡、一蹶不振。

相反的,在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船只前,在生机勃勃的树林边,他似乎也有了抖擞精神、再搏中流的激情。

刘禹锡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和白居易的赠诗这样沉浸在悲伤之中,而是将话锋一转,展现出昂扬的气息。这两句诗一改前面伤感消沉之调,重新点燃了对生活的希望和热情,充满了昂扬振奋的力量。

白居易说它“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而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称,“沉舟二语,见人事不齐,造化亦无如之何!悟得此旨,终身无不平之心矣。”

诚然,这两句诗写的只是最平常之物,用的也是最质朴浅白的文字,然而其中境界开阔、心境豁达,一扫往日遭贬者颓废愤懑之气,呈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姿态,着实“神妙”。

体会到刘禹锡的主旨,便只顾着迎头赶上,不会再生“不平之心”,不愧是激励人心的千古绝唱。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今天听了你为我吟诵的诗篇,心中满怀温暖与感激;暂且借这一杯美酒相劝,希望你和我一起振奋精神。

虽然自身的遭遇比白居易更加曲折,遭受的磨难也更多,但刘禹锡却没有丝毫颓废之气,反而转回头来劝解自己的新朋友,有你为我写诗,又有这么美的酒,我已经精神抖擞了。鼓励白居易不要丧失对生活的希望。

这就是刘禹锡了,悲而不哀,怨而不悔,无论面对什么,从来不肯低头,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长久的颓丧之中。

这首诗以深沉的笔调表达了刘禹锡自己的无限辛酸和悲愤,二三十年后一转身,已恍若隔世,物是人非,诗人心中的心酸可想而知。其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形象生动,一经问世,便成经典,被后世誉为神作。

一次路途相遇,就令诗豪和诗魔写下了这两首千古名作,当真是绝了。这两首作品,文学界一直认为比起白居易,刘禹锡这首诗沉郁中见豪放,艺术感染力更强。在古代及文学界,刘禹锡比白居易声名更隆,确实不为虚名。

因为这番“友好的交锋”,此后白居易与刘禹锡成为了莫逆之交,晚年同隐洛阳,都活到七十多岁,他们常常在一起把酒言欢。

白居易晚年忧郁悲伤,率性乐观的刘禹锡还每每作诗劝解安慰他。

白居易在长安故地重游,伤感地说“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刘禹锡却欣喜地回他一“二十馀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白居易说年老体衰,常常觉得自己不中用了,刘禹锡就温柔地安慰他一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白居易虽然取字“乐天”,诗中也颇多知足常乐、优容自在,然而在刘禹锡面前,每每也似乎显得不够潇洒旷达。

确实,刘禹锡不是缠绵悱恻之人,他比“乐天”(白居易)还要乐天。

自古以来,从屈原到贾谊,从李白到白居易,没有一个遭遇贬谪的诗人能逃离“忧思”、“怨愤”这一传统。而刘禹锡却实现了突破,只能是他啊,是那个写《秋词》的刘禹锡。

秋词二首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明显可以看出,刘禹锡对秋色的感受与众不同,一反过去文人悲秋的传统,乐观地看到了秋天的美好。

“诗豪”之“豪”,并非是浪得虚名的。

在迁谪的漫长的二十三年里,刘禹锡虽然也难免有过感伤和悒郁,但往往能在思索中积极振起,始终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活充满希望与信心。

由上我们可以看到,自屈原至中唐的千年之中,中国的迁谪诗歌大体在“怨愤”格局当中发展。直至刘禹锡的出现,始以另外一种乐观积极的风貌面世。

试问有哪个人不喜欢自己的朋友是乐观率性、积极向上的?所以柳宗元、白居易才会将刘禹锡引为一生的知己好友,从未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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