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炯抖抖簌簌地说:“我、我去取纸笔——”
“嘁,麻烦。”潜行者眸光一闪,右手已经挑了一圈刀花,在江炯的脖子上飞速刺下一道泛着红光的烙印。
江炯嗷地捂住脖子打滚,他满意地拍了拍手,站起来道:“这是用来监视你的印记,你若是敢不遵守我们的约定,就会被它烧死。”
他正讲着话,莫名感觉身后有人在盯视自己。潜行者稍稍回头,看见冯夤正睁着眼睛朝自己张望,不禁莞尔:“没想到你醒得还挺快的。”
他绝对是个危险分子,冯夤心想。可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再也没有逃跑的余裕,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行迹古怪的漪族人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潜行者在他身侧缓缓蹲下,紫黑色的眼眸里带着某种探询的神色。接着,他说了一句让冯夤难以理解的话:
“应该更浅一点才对。”
冯夤先是发愣,倏然福至心灵,他问:“你……见过我?”
潜行者面罩下的脸孔也许是笑了:“没有,只是想起了故人。”
他慢慢站起来,随手收回鲸骨刀。夜幕已经降临,他掐了一道咒语,身影在暮光里逐渐散去,幽幽地丢下最后一句:
“记住我说的话。”
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冯夤眨了眨眼睛,突兀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干咳了几声,似乎稍微恢复了些体力,只是暂时还爬不起来。
弦月东升,似乎就是在潜行者消失的瞬间,周遭的世界恢复了本应有的色彩。冯夤躺在地上凝神,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风掠过空屋时发出的撞击和晃动之声,不由得十分苦涩:那漪族人说的没错,接下来的一路上都罕有人迹。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江炯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大约是想去牵马。冯夤听出了他的动静,他说:“你最好照他说的做。”
江炯并不接话,他听起来像是气坏了,又像是吓坏了,喘得像头牛,想拉马的缰绳,愣是脱了好几次手。他有些气急败坏,骂道:“呸!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没骗你,这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冯夤仰躺在地上,望着夜空说道。
“没人就没人!”江炯恨恨地说,牵了马就想上去,冯夤的话阻止了他:
“虽然没有人,有没有别的可说不定。”
“……什么?”他错愕地扭头,目光里流露出惊惧之色。经过了潜行者的恫吓,他已经变得不像先前那么盲目了。
冯夤只是望着夜空,幽幽地说:“这里是赤云县内,在沙州也算富饶之地,本不该如此空旷。那鲛人虽然来路不明,但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想阻止你我进入赤云县内。为今之计,我看只有绕——”
他话音未落,喉咙却已经被江炯掩住了。
“我想怎么走,用不着你来教。”江炯拿剑指着他,面孔在夜色里模糊不清,“而且,你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怪人偏偏就要救你的性命?为什么你又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剑尖抵着咽喉的软处慢慢地刺出血迹,冯夤望着夜空的目光却变得幽深起来。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西域。
从前他也来过,那是十六年前的冬天,梁穆宗三十一年。他的父亲刚好满四十岁,是梁朝开国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那时他还是穆宗的皇长子,跟随父亲西巡的车队离开了长乐宫,用半年的时间走遍了西域沙、河二州。第二年回到宫中时,他的母亲诞下了第二个孩子,据说是个女孩。
与这个女婴一同到来的是颠覆了整个大梁的邺城之变。
一片混乱时他躲进了邺城的流民之中,靠着一点上天垂怜的运气活了下来。三年以后,慜王即位,国号未改,只是江山易主。他再次回到宫廷,面对的只是冷宫斑驳冰冷的围墙,和若干父亲后宫中留下的后妃宫女。
谢天谢地,她们没有一个认出他来。三年来她们遭遇了太多也变了太多,更不可能相信每天在冷宫里干活的杂役竟是穆宗的皇子。
望着天上的星星,冯夤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十三年了,原来已经十三年了。在这样体力耗空、性命垂危的时刻,他忽然想要放声大笑。于是他那么做了,他躺在地上,像是要耗空身体内最后一丝气息似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浑身发颤,模样看起来像鬼一样癫狂。江炯或许是被他吓到了,他不稳地拿着剑说:“你、你、你在笑些什么!”
冯夤笑得呛了风,他干咳了几声,睁开的眼中微微湿润。
冷宫的生活是一潭死水,足够磨平任何人的锐气和决心,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骄傲和梦想都扔在了邺城流浪儿的蜗居里,否则自己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忍受他人的欺压和凌辱?十三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掉了一切的一切。
而他现在确实也没有任何恨意,他说不清楚,只觉得某种比憎恨更加忧伤、比哀痛更加阴森的感觉盘踞在他内心的深处。
他笑了良久,渐渐平复,转眼看向江炯的剑。
“江照临。”他唤道。
江炯瞪大了双眼,下意识问他:“你脑子坏了?”
冯夤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打哆嗦。他拿剑的手也渐渐哆嗦起来,低声骂道:“真晦气。”
他打算抽回自己的剑,不料冯夤居然盯住他的剑尖,伸出两指捏着就往自己跟前拽去。江炯惊叫,他手里不稳,一下就被对方夺走了佩剑。他起身要夺,脚踝处突然被冯夤一勾,整个人结实摔在地上。
“要死!”他大叫,心里一片惊骇,不敢相信自己正在遭遇的事情。冯夤闪电般地起身,右手按住剑刃,顶着就压到他的喉咙上。江炯骇然道:
“冯惕之!我江家于你有恩,你敢!”
夜色中,冯夤压着他的身躯,望着他的神情宛如鬼魅。
“我说过了,”他讲,“我不喜欢有太多想法的石头。”
江炯猛地睁大了眼睛,他听见了自己喉咙被破开后漏风的声音。剑刃劈断了他的声带,他甚至无法发出愤怒的惊叫。他的血液在夜色中井喷,即使冯夤足够敏捷,也没能避免浑身浴血。
“呜……”
渐渐地,江炯的身体开始抽筋,体温在离他远去。他在地上痛苦地挣动了几下,右手紧紧扼在被割开的脖子上,目眦欲裂地盯着对面,难以置信的眼眸中倒映出冯夤那张布满血渍的面孔。
最后的挣扎时刻,他张了几下嘴:
“刽……子手……”
他的血在无限的惊骇与恐惧中流尽。冯夤低眉望着他,瞧了好一会才蹲下来伸手探他的鼻息。
没有呼吸。
他收回手,挥剑又是一砍,把江炯的头颅整个斩了下来。直到这一切都做完,他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此间再无他人,这个事实让冯夤身心愉悦。他收好佩剑,对着江炯的遗体思索了片刻,在夜色中站直身体,慢慢把自己身上染血的衣物、连着内衣一起脱了个干净。
他把衣物全堆在遗体的身上,又翻开江炯的包袱,把所有不必要的私人物品悉数倒出来丢到江炯的脚边,最后才取出火石。
他掏出火折引燃,低声对江炯说:
“这条命,算你还我的。”
老鸹在夜中鸣叫着,他沉着脸孔,把引燃的火折丢到江炯身上。
杳无人迹的官道上慢慢燃起一团颤动着的火簇,被拴在树下的马嘶鸣几声,四肢蹄子胡乱地踢踏着,勾着栓绳往另一侧拐去,似是想避开这团火焰。
烈焰跳动间,冯夤低头看着手里最后两样东西——江炯的符牌和官凭。
看了许久,他的嘴角浅浅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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