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裁缝伊诺克早已见识过多次国王陛下的喜怒无常,但它们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而就在方才,当这种情况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惊惶地醒悟王宫里的每个人,甚至可以说整个帝国的每个人,都生活在一把铡刀之下,而这把铡刀时时刻刻都会毫无征兆地落下。他徒然感到脖颈发凉,恐惧使他浑身战栗,握着的针线不慎刺穿了手指,他压抑着惊叫,连忙把正在缝补的礼服推开,生怕血迹沾染了上去,那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恶……!怎么办怎么办?!这……这肯定来不及了!肯定来不及吧?不……这只是一道被撕扯开的口子,我现在赶紧缝补上兴许能……唉!不行不行……要不……要不……要不逃走吧?就此逃走!可是……要是被抓回来,我就、我就……我有胆量把头往墙上撞吗?要是力气不够大怎么办?要是他们吊着我的命对我严刑拷打、折磨不休怎么办?要不……要不——!”伊诺克挤压着手指上的伤口,发麻的痛感刺入他的内心,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窗户边……

伊诺克是无论如何也捉摸不透国王陛下当时的真实想法的。他是在七天前接到了旨意要赶制一件用以出席私人晚宴的服装,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张制式图样,这让他的工作就更加简单了,他当然是尽心尽职地完成了工作。在他带着那件精美的礼服觐见之前,一切都进展顺利……直到国王试穿了那件衣服,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的时候,伊诺克似乎是幻听到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铡刀松动的声音。

“它是新的。”

国王如此说道,似乎只是在轻描淡写地讲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而这已经能使伊诺克心惊胆战了。他来前在心里预演了几遍觐见时可能发生的对话,准备了几句滴水不漏的回答,如果国王问道衣料材质、做工技法或者提出某些地方需要修改的意见,他就完全能够应付。可是这该死的头一句就已经完全落在了意料之外,他仍然没能领悟到的一点是,他侍奉的这位国王并非常人,任何寻常的准备都是无法完全应付得了的。

“呃、是……回答陛下……它的确是全新缝制的。”伊诺克绝望地心想自己还能怎么答复这句话呢。

国王微微瞥过头,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轻轻地放在了伊诺克身上。对方低着头、死死盯着某块地砖、双手紧紧地互相攥着,散发出极度恭敬和惧怕孱弱气息。就是这副懦弱胆小的样子,让国王每每都觉得无聊又无趣,最开始他还能心生对弱者的怜悯,如今连这份仁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麻木的厌烦。这道轻盈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蜻蜓点水一般从伊诺克身上离开。神已经失去了望向这个可怜人的兴趣。

“我是说它太新了。”

伊诺克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克制着以极小的幅度抬起头,看向周围几名侍从,渴望得到一些帮助和提示,他发誓如果有人能在此时给他一些明示的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他很快又躬身下去。因为在王宫中,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人产生眼神接触。于是,他绝望地傻愣着,连支支吾吾的回答也不敢。

幸好,国王本来就没有期待任何回答,实际上,他已经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中,从而忘记这个裁缝的存在了。

新衣非常合身,也衬得上国王俊美的容貌,而其制式和风格在这个时代中当属天下罕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款式。受制于材料的选择,它远远称不上华丽耀眼,但不失精致与优雅。不过在伊诺克这位专家眼中,某几处的设计似乎偏离了仅仅作为晚宴礼服的用意,它们太多余,太累赘了,这几乎像是……伊诺克想象不出,但国王却了然于胸,他亲手绘制了图样,并非完全出自他原创性的异想天开,而是依照了自己的认知与冥冥中受到规训的审美信笔为之。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图样绘制完成的时候,他徒然感到一股愤怒与焦躁:

这件衣服完全是阿斯加德风格的,伊诺克认为多余累赘的部分,实际上它们是作为戎装而存在的。这就是他妈的阿斯加德尚武理念,贯穿了建筑、艺术、生活、着装等等的方方面面。似乎与人勾肩搭背喝酒享乐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可能和对方来上两招,打个莫名其妙、性命攸关的赌约,而最终的结果大多都是——编纂神话的人十分乐于记载和夸大这种事——有人流血了,有人不高兴了,戏台被推倒他们就玩不起,于是要从混乱的人群中挑出一个人来担责,啊,就是你了,诡计之神!

国王刹住了思绪,烦躁地把图样随手扔给了谁谁谁,总之限期做出来就行了。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挑剔和偏执程度,虽然他已经尽力克制,不被阿萨神族情有独钟的风格扰得心烦意乱,但当礼服上身的那一瞬间还是感到一阵抗拒。正如他所说,衣服新得太过了,这完全暴露了国王陛下那深不可测的思想:为了宴请那人,他特意做了十足的准备。正是这种“特意”,会削减他在餐桌上的气势,而让所宴请之人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视,误以为自己不可或缺。一旦那人确信了这种这一点,就不单单是蹬鼻子上脸的嘲讽取笑,或许连垂帘听政这种荒唐事也敢提出来了!

“可是……”国王转念一想,“衣服倒是好衣服……若是三个月前,不,一年多前就已有准备,事到如今这件衣服就不会看上去崭新得像刚落地的鸡蛋那样!最好是边边角角有些自然磨损,皱褶痕迹也要更多,甚至不小心被撕扯坏——啊!”

国王来了灵感,他捏住衣角,用力一扯,只听“滋啦”一声,凝固了整个大厅里的空气,无人胆敢擅自呼吸,似乎周围的侍从都变成了一尊尊蜡像,而他们的确也迫切希望此时此刻自己不在当场。国王提起衣角,几根细线藕断丝连,使这件新衣的不协调感达到了顶峰,多么诡异的破损啊!

特意新制的礼服,特意制造的损坏!国王暗自咬着牙,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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