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前,男人们都磨好了他们的矛尖,并放在火中略作烧烤以使之增加硬度,等待这年第一次狩猎的开始。长者已经上路,带着部落供奉的石匣,里面有一卷神圣的绳结,记录着有熊部落与炎族的古远渊源。二十个精壮的男子跟着长者,他们大概要走一百五十个日出日落才能到达炎族的中心聚落,讨取一支神圣的火种着落于神圣的绳结,带回来举行祭祀。到时,巫姬就会从穴室出来,给部落的人唱歌。

巫姬已经很老了,老到缩成一堆,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巫姬的穴室里,有一根近乎朽坏的绳结,巫姬摸着这根绳结,就会唱出千年之前的那个冬天发生的故事:天火烧着树林,有位勇敢的人从树林里取来一支火带回穴洞。于是人第一次吃到了熟肉,过了第一个暖冬。那位勇敢的人也因此得到一个名号:燧人氏。

现在巫姬很少唱歌了,甚至很少走出穴室,原因似乎是他很讨厌部落里一位满头白发的后生。不过,族长轩辕要是过来让他唱,他还是会唱的。他会拿来另一条看上去也有点朽坏的绳结,边摸边唱。他唱的是当年为了感谢燧人氏,远祖围着火举行的第一次狂欢。如果轩辕要他唱几百年前,由一次次狂欢衍化成的祭祀——而燧人氏就是从那次祭祀之后被称之为炎,并因此被崇奉为帝——他就再从绳堆里找出又一条绳结。别人眼中密密麻麻纠缠不已的绳堆,在他看来却条分缕析,线索分明,顺手拈来。

坐在草荐上,听着巫姬略有点漏风的嗓音,轩辕的心飞向了远古。那个茹毛饮血的年代令他感到凛冽,冬季的风,夏季的熊狼虎豹全部向他扑来。巫姬的歌声是迷人的,可他为什么不肯搬出穴室?外头已经划出了一块地,随时可以为他搭建一座最新结构的茅草屋,宽敞,明亮,重要的是干燥,空气清新,适合保存绳结。这里的味道,他曾经很熟悉,第一次是被母亲抱在怀里来的,婴儿柔嫩的鼻腔,被像烟一样浓重的味道呛到,然后就习惯了。但现在又有点不习惯,也许是这两年嫘发丝的气息让他更爱清新的风。只是他每年必须来这里三次:燧人氏祭祀,有巢氏祭祀,神农氏祭祀,他都得来这里在巫姬的歌声中温习各个祭祀的远祖先例。马上又到了燧人氏祭祀了,他再次坐到巫姬对面看他摸着绳结,指关节抑扬着点拨,喉咙喷发出密林里的风一般的歌声。

“仓颉已将这些都记下了,下次是不是可以不来了?而且,这些先例我都烂熟于胸。”轩辕下意识地想着,同时又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不耐烦。

母亲妇妌很喜欢听巫姬的歌,到了痴迷的程度。直到去世的那日,她都让人将她扶进穴室,缩在常坐的角落,听着巫姬特意为她演唱的歌。那首歌展现的茫茫原野,裸体的人们在欢爱着。谁也不知道巫姬有多老,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巫姬是男是女,他的身上早已泯灭了男女的特征,甚至谁也不知道巫姬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可巫姬的歌,有谁都看不到的那么远和谁都达不到的那么深。他看到的世界,甜蜜得让人想哭。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母亲痴迷的原因吧,她就在这个穴室,像一根快烧完的木柴,最后的火焰猛地跳跃,再遽然消亡。母亲停止呼吸后,巫姬还为她唱了一整夜的歌,就像第二天凌晨的淮水,远远的将她送到天际那保留着她的青春的地方。有段时间,轩辕认为巫姬是造就自己的另外一个,甚至对这猜测很痴迷。

可他知道不是。

走出穴室,一片小雪花在他躬身低头走出,在穴室前舒展四肢时飘落在他的额头。定睛一看,一场小雪婀娜地下着。新鲜空气随着雪花飞扬进他的鼻孔,这是打前站的雪呀,马上它们的部落就要全体到来。咧着嘴,轩辕笑了起来。

力牧的小儿子牧豕赶着一头肥大的野猪经过这里,见到他,牧豕用木棍点了一下野猪的背脊,野猪就停下。牧豕对轩辕躬身行礼,轩辕还了个礼,然后牧豕再用木棍点一下野猪,野猪就继续前行。

野猪身上的气味和牧豕身上的气味是混合在一起的,和巫姬穴室的气味有某种共同之处,如烟一般的浓。轩辕站的地方虽然离牧豕有十多步远,但他不敢保证自己身上没被野猪和牧豕的气味沾染。

“回去,还是先到河里洗个澡?”轩辕思忖。他担心要是真的沾染了牧豕的气味,哪怕一点点,鼻子尖尖的嫘肯定能闻到,然后她就会不高兴。可是很奇怪,每次他从巫姬那边回来,嫘似乎就闻不到他带回来的穴室里混浊的气味。

从坡上下来,远远的看到一群人围聚着,中间那个头发斑白的年轻人手持着一块野牛骨在大声地说着什么,而风后则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一脸的难以置信。轩辕干脆不走了,抱着胳膊,不远不近地看着。

风后敬畏地说道:“这,这,这是我十二年前跟你们说过的话,一个字都不差。十二年前的霜降那天,我跟在马鹿群的踪迹后追踪。天黑时,我在一棵橡树上打盹,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在笑,听起来就像野猪,声音可大了。不光是声音大,而且还在跑,转着一个大圈子跑,可快了,地被踩得咚咚咚直响。启明星升上后,我下树顺着笑声的方向追过去,发现了一个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马鹿群。两天后回营地,看到了夸父也回来了,才知道那是夸父在帮我赶马鹿呢。这就是我回来时跟你,兽面;跟你,硬矛;还有你,俊鸟,跟你们说的。这么久了。仓颉,那时你很小,还没有称号,你也在听。你是怎么做到的?记得这么清楚!每句话都一模一样。”

头发斑白的年轻人说道:“你也可以做到,再久以前说过的话都能记住,只要你跟我学字。”他举着野牛骨向众人展示,那块扁平的牛肩胛骨上,刻着三行花纹。那是用尖锐的硬石凿划出,然后涂上朱砂以显示。

风后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往巫姬的洞穴的方向瞄了一眼,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轩辕走过去说道:“仓颉,又造了哪些字,让我学学”。众人见族长过来,各个行礼,然后四散而去。仓颉凄凉地笑道:“你看,还是没人肯学”。轩辕看着四散而去的部众,点点头说:“你造出的字实在太吓人了,什么无形无影的东西都被捉住,关起来。你看,他们都不喜欢牧豕圈养野猪,圈栏被人偷偷拆过两次,风后甚至连由牧豕放牧的野猪的肉都不吃。他们不喜欢捉住不放。”

仓颉不解地看着轩辕:“可他们不是经常可惜那些只看过一眼就丢失了的东西吗?我为他们把那些留下来,我教他们自己把那些东西留住,不好吗?还有,他们经常丢三落四的,我帮他们记住,不好吗?”

轩辕笑着打岔说:“可惜归可惜,任性改不了。字的好处当然也有,他们不喜欢。对了,嫘不是在跟你学吗?”

仓颉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是呀,她很热心的。”

轩辕点点头,流露出小小的悻悻然:“学字后她记得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被她指出的我忘记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仓颉没注意到轩辕那小小的悻悻然,拉着他的手拽着他蹲下,手划着地说:“不光跟我学,嫘也造字呢,你看。”划完,仓颉看着轩辕,等着他辨认。轩辕看着地上的字,眉间眼角全是笑。这个字他不仅不是第一次见,太熟悉了。看到字,就如看到嫘鼓着腮的琢磨,这使得他轻轻地笑出了声。仓颉见他这般样子,很是满意,说道:“告诉你吧,这个字是……”他没说出什么,而是略转身指着远处的一棵茂密着红褐色叶子的乔木。轩辕表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是桑呀。”仓颉兴奋地说:“是桑。很容易懂吧?”轩辕又露出疑问的神情,说:“可要是你不指一下,我会认为是栎,也不会错吧?”仓颉没有出现轩辕以为的受到抬杠后的沮丧,反而更加兴奋,说道:“正是如此!你也想到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你看怎么办?”

轩辕这下子坐蜡了,他本是顺口多两句嘴,正想着在仓颉小小为难之后,马上转弯说指定桑字是这个样子桑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仓颉要改,可眼前这桑字是嫘造的,要是因自己多嘴被仓颉改了,怎么跟嫘交代?

容不得轩辕多想,仓颉已改了起来。他将桑字的上部向上的枝条抹掉,改成三个手形。很快改完,踌躇满志地看着轩辕。

轩辕苦笑着说:“这下好认,好认,就是桑,这个字就是桑。”

他站了起来,仓颉又把他拉下来蹲着。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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