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守礼,就是爱田,不光爱田,还爱种田,每逢春耕,他是要亲自吆牛下田犁地的。他脑壳上缠起头帕,裤脚挽起到大腿根,叶子烟杆咬在嘴头,活脱脱就是个农民。他慢条斯理撵牛,听牛脚杆跟自己的脚杆在稀泥凼凼里头噗嗤噗嗤地走动,拔出来又踩进去,一步一步,流汤滴水,脚插进田泥的深处,那里温暖、软和,湿漉漉滑溜溜的,就如同行房事,异常快活。有鱼、泥鳅、黄鳝从脚杆上滑过,撩拨得你心头格外舒坦。歇息时他便坐在田埂上吃叶子烟,喝老鹰茶,吧嗒几口烟,飚一溜清口水到田里。一直做到太阳落了,天光暗了,他才扛起铧犁,牵了牛,沿着田坎一步一步回家去。

晌午饭是要丫鬟提着屉笼送到田埂上吃的。他赶牛耙田,人站在耙子上,手拉牛缰绳,就像策马奔跑的战将,威风凛凛。秋收更缺不得他,他最爱秋天,秋天的空气于他那是香甜的,每年秋天他家都要杀一头肥猪,给秋收的劳力们吃油大,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天还黑漆漆的时辰他就起床了,先在灶房头帮厨,给准备秋收的长工、佃户、短工们蒸干饭、煎回锅肉、烧肥肠,他跟劳力一起吃饭,吃完饭跟劳力一起下田割稻子打稻子,忙得不亦乐乎。秋天里他每一天人都是笑哈哈的,人见面给他打招呼:“古二爷,吃了吗?又下田去啦?”他便乐呵呵说:“哈哈,下田下田。你吃了?”这个老二!骨髓里就是个农民。因此他生的面孔黝黑,身板壮实,胳膊、腿、胸、腹、肩膀,肌肉一团一团,疙疙瘩瘩的,像一只青蛙,手板心脚板底有厚厚的老茧。古爷说过他,说:“你是个老爷,咋个把自己搞得来像个佃户?你还下田吆牛?丢你先人板板的脸!你不要体面,老子们还要个体面哩。”吼他半天,他闷头闷脑不开腔,到后头冒一句:“我的田,我犁一下,又啷个嘛。”他视田如命,你分他的田做啥子,那不是找不自在吗?

老三守义,就文弱了许多,细眉细眼,细皮嫩肉,若不是长着几撇山羊胡子,简直就像个婆娘。他生不出儿,他怪没有给他纳妾,其实,你看他那副蔫头蔫脑的样儿,他纳八个妾,他也生球不来儿!但他脑壳灵活,那比老二强得多,诗书文章,天文地理,琴棋书画,他略通一二。这一点,老三似乎秉承了古讳尚祖的品行。你若跟他扯歪经,那你扯不赢他,他啥都球懂,尽懂些没用的,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有啥用?他学医就对了,自己体格弱吗也好自己会调理嘛,爱动脑筋好阿,医无止境,有你揣摩的,脑壳动不烂,脑筋用不完,你动嘛,扎实动,医学庞大,一代人两代人,都把脑壳动干净,你也只能够涉及一点皮毛。另外,他那几个厂,他也整得巴适,生意越做越大,产量越做越多,他爱动脑筋阿,今天一个点子明天一个主意,前人传下来的方法他肯改,比如烧窑,他还专门垒了几孔窑来做试验,从泥坯、码排、温度、烟道、火候、时长,方方面面他都不断尝试,经常在窑场涂个满脸花,一趷就是半天。回来就画些图挂在墙上,他站在那里端详起来半天不动脚。硬还搞出来一些名堂,以前那些窑,只烧得来土罐罐、土钵钵,现在,人家不仅可以烧出来细瓷碗碟,还烧得来景泰蓝的窄口大肚花瓶。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古老爷子自然也不例外,他最爱的,还是老五守全。守全跟那两个比,体格又壮,脑壳又灵,结合了两个人的优点,人不光长得俊朗,淑气,还十分洋盘,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脚上西式皮鞋擦的光可鉴人,走起路来目光炯炯,目不斜视,不管是西装革履,还是皮袍马褂,穿在他身上都伸伸展展,他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器宇轩昂,硬是要得。他的百货公司,若是放在成都春熙路上,硬是不得输给哪个,他操劳这门大一间公司,也不易,换成是老子,老子们也抓瞎。嘿嘿,你喜欢他吗,外头野女人也喜欢他阿。这狗日的就是有些花花肚肠,纳了一个妾,他还不够,听说又在外头养了个野的,整天不回屋。问他,他不承认。他咋个肯承认呢,他屋头两房太太晓得了,还不闹翻天?男人嘛,做这些事情不能给太太晓得的。他在外头养女人,古老爷子点都不怪他,那也算是人家的本事阿,哪个不服气,你有本事你也养嘛!

这时,老爷子心头已经阴悄悄笑了,但脸还是码起的,说:“听你几个的意思,咹,各人手头的归各人,是不是啊?那,乡坝头的田、院子都给老二,老三老五,你两个不喊亏吗?”

守礼赶紧说:“亏啥子呢!田、院坝,再咋个,还不是乡巴佬。”他巴不得恁个,他昨天回去跟三太太彭幺姑商量,彭幺姑说的就是:各人手头的归各人,别个的,我们不去争、不去抢,我们的别个也莫来争莫来抢。

老爷子心想,这个老二,硬沉不住气,给他一把好牌都不晓得咋打,在乡坝头蹴惯了,硬蹴成了个乡巴佬。

那老三老五果然不安逸了,想,不跟你争,你好话总该说一句啊,你要这样说话,那,斗不得行了。就都鼓起眼儿不开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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