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古玉帛尚在襁褓之中,可伶亲娘去世,他没有奶吃,古三爷吩咐胥二爸,托了街坊徐姆姆,遍寻奶娘。寻来五六个,江雅枝挑中两个,留在府上,给牛儿哺乳。
时光荏苒。那吴老五又遭遇一场官司,这一次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在打箭炉遭到蛮匪袭击,死了两个弟兄,居然连东家的亲戚罗老爷也死了,吴老五觉得十分沮丧,一度垂头丧气。特别是由于自己的疏忽,也是那天眼看天要黑了,怕走夜路,怕野外露营,着急忙慌,手忙脚乱,把罗老爷的坟墓没有选对位置,埋在了溪边,结果山洪下来那坟墓遭冲了个稀里哗啦、七零八落,害得罗老爷遗骸尽散,尸骨无存,去了阴间都做不成个囫囵鬼,因此吴老五更是深感愧疚。他连打箭炉都不想跑了,拜托三哥、四哥去跑,他转去跑他的老路,跑宁远府,往来嘉州、峨马、甘洛、越西、西昌一线。这条路吴老五从小跟随大哥跑过,很熟络的,路虽险,茶马古道嘛哪有不险的呢?但沿途物产、气候、风景都好,旧地重游,只当散散心罢。
吴老五的马帮队伍经常在礼州的一处客栈歇脚。
这礼州地处安宁河谷腹地,是个风调雨顺的富庶之地,自古便是茶马古道通往南洋的一处重镇。
安宁河谷是由安宁河冲积而成的一条狭窄的平原,其绵延数百里,狭窄处却不足四里,两旁是巍峨的群山,其山体松软,树木稀疏,土质泛红,太阳照耀之下,那山色红亮,恰如燃烧的炭火。河谷平原风和日丽,四季如春,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物产丰沛,鱼米之乡。与外界的通途则奇峰突兀,异壑密布,恶水纵横,山水的险恶令人生畏,叹为观止,望而却步,安宁河谷遂与世隔绝,成为世外桃源。
礼州古城,城门高耸,七街八巷,四通八达,白墙黛瓦,蔚为壮观,商贾云集,人潮鼎沸。文昌宫红墙筒瓦气势恢宏,西禅寺斗拱高翘错落有致。一条茶马古道贯穿全境,路面皆青石铺就,光亮如铁,人、马、骡、驴、车、轿、骑往来穿梭,络绎不绝。道路两旁商铺紧凑,鳞次栉比,密不透风,其经营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输西昌城,也不输嘉州府,平日里皆热气蒸腾,人欢畜叫,琴瑟锣钹,昼夜不息。
马帮常常歇脚的客栈,叫隆丰客栈。这客栈位于礼州城西十字路口,当街有一株千年黄桷树,其树干粗粝,犹如千百条龙蛇紧紧裹缠纠结成擎天之柱,其枝繁叶茂,如同一只巨大的孔雀粲然开屏,一年四季皆郁郁葱葱,阳光透过叶缝,层层叠叠,斑驳洒落一地,随风晃荡、跳跃,如流水光波,其波光粼粼,变幻莫测。客栈是一座临街骑楼,穿过楼下过廊,便有一处宽敞的后院,院子四围尽是马厩。
隆丰客栈对面有一间茶馆,叫“春来俏”,其房屋造型别致,如一座八角庭阁,占据了十字口的两爿街面,一楼一底带一处大院,楼有雕檐塑拱,镂花叠窗,木栅外廊和天井;底则高挑宽敞,木柱木梁,清花亮色,沿街门板内外皆有铁环镶嵌,内可插入门闩,外可悬挂饰物,逢年过节则挂上灯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面向十字街口,有一面横匾,“春来俏”几个鎏金大字,字形饱满圆润,结结实实,历经岁月风尘匾与字都略显陈旧,虽说不上古色古香,其烟火的气息也能给人一种熟悉、亲切、熨帖的感觉,令人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后院却别有洞天,一株百年皂角树如同一把大伞,遮天蔽日,冬挡风寒,夏遮艳阳,树下也摆满茶桌茶椅,日日座无虚席。
茶馆老板姓叶,叫叶三清。叶家三代单传,祖上传下一间茶馆给他经营。三清亲娘早逝,他十八岁那年爹爹身染重疾,奄奄一息,请了巫师看病,巫师设了法坛,做了法事,天堂阴间都进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叶家爹爹这是遭厉鬼缠身了。巫师说需要冲喜,喊叶三清赶紧寻个女子成亲,看能不能以喜冲刷掉厉鬼纠缠于叶老爹身上的污浊戾气,爹爹的病症或许会痊愈。可是,如此着急忙慌一时间到哪里去寻找得到一个合意的女子来与她成亲呢?他循着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总归在认识的熟人里头,一条线一条线的捋,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合适的女子好娶呀。正焦头烂额哩,巫师的婆娘荐来一人,却是这礼州街上在酒楼茶肆里窜门卖唱的黎姑娘。
这黎姑娘爹娘都是瞎子,两个瞎子一向在街边乞讨,男人拉二胡,婆娘唱小曲儿,一根竹竿手牵着手,身后还跟着一条灰狗。他们喊灰狗小黑。街坊就有人说他:“明明是条灰狗,你们咋个喊它小黑?”两口子扯起嘴皮笑笑,不语。问的人瞬间醒悟,两个瞎子,分得清黑狗灰狗?不禁凄楚。街坊们便纷纷随了他们,都喊这条灰狗小黑。小黑温顺极了,逢人便低头摇尾,蜷缩一旁,见到生人也不敢叫,偶遇一帮调皮捣蛋的娃娃戏耍两个瞎子,小黑也不敢像别的狗那样要保护主人,要冲人家吠,咬,扑。小黑胆怯,不敢为了护主而攻击别人,它只会跟它的主人一样,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缩手缩脚。若不是小黑偶尔会轻轻叫两声,大家还以为它是个哑巴。小黑不是哑巴,小黑只是胆小。街坊说,这狗儿,懂事。有句话叫“狗仗人势”,小黑懂事,它晓得自己的主人无势可仗,所以才温顺老实,不敢气势汹汹对人家吠叫,免得给主人惹麻烦。
瞎子两口子和小黑,相依为命。每日走街串巷,一路唱曲儿,街坊、路人便给他们些小钱儿,给他们些吃食,与乞丐无异,聊以为生。不料这两个瞎子养下个女子,养大了却眉目清秀,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死个人。似乎是老天爷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把原本应该长在三个人脸上的眼睛,都恩赐给了她一人,她的一双眼睛才那门大,那门明亮,那门波光水色。街坊们都说,这个女子,眼睛都会说话了硬是。
黎姑娘从小就跟随爹娘沿街唱曲乞讨,后来她渐渐长大,出落得格外标致、舒气,简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便由她唱曲,爹爹拉二胡,也不再走街串巷了,走茶楼、酒肆,也不是乞讨了,正经卖唱,正经营生。应了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终究给了这一家人一条生路。
是年,那叶三清十八岁,黎姑娘都已经二十了。
叶三清三代单传,娇生惯养,虽不是啥子大户人家,但街上有座老宅,阁楼上住人,楼下开茶馆,还有多大一方院坝,生意天天爆棚,请了四个幺师都喊招呼不赢。街外河坎上,还有五亩水田,旱涝保收。因此叶家吃穿不愁,也算得上是一户殷实小康人家了。若讲究门当户对的话,咋个都不得讨个卖唱的瞎子家的姑娘来做婆娘啊。无奈屋头老汉床上睡起,病入膏肓,命悬一线,亟待叶三清立马成亲来冲喜,救爹爹要紧啊,他迫不及待,饥不择食。再说,那黎姑娘生得也实在是舒气,像墙上贴的画儿,那画中的美人儿竟活灵活现走下来了一样,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哎呀简直迷死个人,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虽然她一个卖唱的,三教九流中最是下流,只比那不入流的娼妓高一点点,却也挡不住男人们偷偷喜欢她。
踌躇再三,叶三清终究应允了这门亲事。遂托巫师的婆娘从中做媒,上黎家去提亲。那黎家简直喜出望外,还不笑得把下巴都要笑脱,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双方遂交换生辰八字,请巫师看。巫师看罢,连连称好,八字吻合,百相相生而互不相克。事不宜迟,就近择一吉日,两家喜结连理。
为了冲喜,婚礼办得格外闹热,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新郎头戴礼帽身穿马褂,肩披红花绶带,骑白马,新娘则头戴凤冠,面盖大红方巾,身穿红裙红褂,手拿红色手帕,脚穿粉红绣花鞋,稳坐于大轿之中,游遍了礼州城,一路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红火火,大闹三天。给街坊四邻留下深刻记忆。又特意请西禅寺大法师诵经三天三夜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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