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一站天后

矛盾来自于城乡结合部的地理位置带来的苦闷，在歌声与微笑、蜗牛与黄鹂鸟的学生歌声中，总是幻想着老师口中的少年宫是什么样，让我们荡起双桨里提到的是不是人民公园里的鸭子船。可悲的是人是没法想象出来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同时更可悲的是你见过了但没法触摸到。

你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我们去公园里玩儿是件特别有仪式感的事情，在每年的六一儿童节，父母会带我去“进城”，一早穿上新衣裳，拮据的家庭会带上中午要吃到的午饭。我爸在这方面上，坦率地讲，没有短过我，出去玩是不会再油条就白开水的。当然这个吃法在当时是很常见的。那要是下馆子的，一盘羊肉馅的饺子，一口下去全是油。

估摸蹬半个钟头的点，就会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头，临街商铺的橱窗里满是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走马灯似的掠过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小朋友的眼前。一切都看上去很美，很贵。随着拐到下个十字街头的时候，我开始越发兴奋，一个熟悉的建筑会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展开在你眼前，你将与少年宫再次相遇少年宫前的城市小孩着统一的学生服，个别在摆弄着手中的红领巾。但不知为什么我每每路过，都会觉得很自卑抑或是失落，我不知道这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是为什么，我不想去想，也来不及多想，赶着红灯和催促声，那个我从没踏进去的少年宫形象被我抛到脑后。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开始更愿意去端详眼前的商业楼和家属院，它们都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印象里有亚细亚商场，笑天影城，东方红大剧院，二百货大楼......商品楼以前叫统建楼，当然现在年长的人也这么叫，就像他们还是习惯叫早已经改名的地名叫什么东关、西关、南关，北关。果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的执着。我也有我的执着，我执着于我的合唱团里无法自拔，我从早上就央求我爸给我买白衬衣、黑裤子，白色的帆布鞋，还得必须是牛筋底儿的。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歌唱比赛里，我已经全然准备好了，我放弃了下午放学看动画片的时间，躲在屋子里一遍遍练我的曲目，为此我把表哥的一盘郑智化的磁带洗掉换成七子之歌，这是我的比赛曲目，不出意外也将成为我的成名作。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身行头了。

这么在后座想着，我赶紧提醒我爸，我说，“爸，咱们先把衣服买了吧？”我爸头也没回，“买啥买，带的钱不够。”“可明明早上已经答应好的……”“坐好，别扭！再扭再摔了你！”突如其来的一泼冷水让我甚至不想跟他分享我引以为傲的英语成绩。中国的父母是不是都这样，他们丝毫不会顾及你的感受，不容商量的余地。就这么打着爱你的幌子，让我初二开始就穿42码的鞋子，理由是小孩子长个儿快。这么说吧，我今年39岁半了，穿的是39号半的鞋。

我爸还是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不是什么事情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我只能求助大我几岁的表哥，那将是我唯一的希望，在一番翻箱倒柜后，还是找到了一条看上去还算合格的裤子。反正不管了，起码是黑色。白衬衣好对付，我爸有，大是大了点，下摆掖在裤子里，袖口挽上几圈，再挽几圈，勉强能过胳膊肘。簇拥在人群里，显得很嘻哈，Oversiz穿搭。这不是我自嘲，事实上那条裤子在当时也是很潮流，是街机《拳皇》里八神的同款，如果不是出现在合唱团比赛的舞台上，我还是很乐得穿的。但显然班主任看不惯，在候场的时候，她还是一眼看出来我的故作轻松在掩饰我的衣服不得体的窘迫，因为交头接耳吸引到了她，从人群中一把把我揪出来，连带着衣服下摆被带出来，教育我的同时对我连拖带拽的批评，“你看你的裤子这么宽，啊，这么宽，提前半个月让你准备，到这时候还是给我捅娄子，你知道你是领唱么，啊......”是的，我还是领唱，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全场的焦点。在上台成为焦点前，我这会已经成为了焦点，候场的队伍还是往前挪，每个人走过我的身边，那些瞥过来的眼光打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无比的焦灼不安。简直是正在经历一种公开的行刑。每个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就像在路边发生的一起车祸，每个路过的司机都会放缓速度，把车窗摇下来，扭过来看一眼。只有你茫然四顾，不知怎么处理自己闯下来的祸，只能先静静等待定责，接受处理条款，意识到这一切处境都是自己造成的，连带着影响了通行。

班主任眼看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想着还是接下来的正事要紧。她也知道一时把我换下来不现实，看着我都快哭出来了，让她心软了下来。决定让我退到二排，换成另外一个女生领唱，而我要做的就是站她后面开口唱原来的部分，女生只负责张嘴。我似乎理解老师的妥协，但我还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我只知道我是噙着泪唱完的，为我不能站在台前感到更多的是自尊心受挫，我甚至第一感受不是委屈。若干年后我看到了一部电影《下一站天后》，那一刻我和女主共情了，可怜初中的自己受到那么深的伤害而浑然不知。

我当然理解老师的苦衷，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不恨他，我只隐约觉得愧疚，我知道爸妈不容易，我不能怪他们没有替我解决这些，虽然我很早就跟他们讲过。我为我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出糗而她视而无睹，且取代我的位置的沾沾自喜而懊恼，这是我所不理解的。她甚至不愿同情我一下，还落井下石。我后来才理解关于道德的东西是约束自己而不是要求他人的，这些课堂外的道理是在那天过后让沉默寡言的我变得更沉默寡言后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