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宴,从此不归。——题记

(一)

黑背老六找了个矮墙根坐下,风吹的还是有点冷,他便把刀抱在胸口挡着,十来斤厚重的玄铁生生的被捂了回暖,

这下,他没感觉到冷了。

裤脚上还粘挂着一根面汤里剩下的面,是刚刚那个新来的小伙计给泼的下水,黑背老六不想找什么麻烦,自己本来就不多招人待见。

大饭馆的小伙计赶走一个要饭的,不是天经地义么。

小花子们贴着墙根儿往来穿行,但凡看见他,都必把自己手里讨来的新米,热酒和碎铜板什么的恭敬地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黑背老六有些困了,眼皮也不爱抬,只挥挥手,让他们拿走自己吃去。

自己这辈子究竟是活了些什么呢?

他常常这样问自己。

银子,奴颜婢膝的跪着讨来得慢,凶神恶煞的取人命却来的快。女人,轻言好语的哄,得不到;横冲直撞的抢,却或可行。世人面前尊他一声六爷,唯唯诺诺,噤若寒蝉。背地里却咒骂他疯要饭的,恨之入骨,如见腐蛆。他祖辈并非世代为乞,可家中银财纵使能让他从军,从政又如何?

黑背老六感觉到一阵胃酸翻涌,不愿再想下去了。

十二年前,长沙城正中心一座大院连夜起火,火光通天,烧了一整晚。

翌日,一个疯子出现在城里,给叫花子们挨街挨个的发馒头。那时日头还早,花子们蒙头垢面的还昏梦未醒,以为又是佛爷派人做善事来了,喜滋滋的领了馒头去吃。那疯子也不言语,派完就走。

一个小花子缺了颗门牙,正在长,蹲在墙边啃馒头,嫩嫩的牙床突然被硬物一割,疼的他哇啦一声就哭了出来,用手掰开一看,

“金子...金子!馒头里有金子!”

之后黑背老六就在城外坟头边住下了,白天讨饭,晚上来坟岗睡觉。那个家是他亲手烧的,虚情假意,烧了干净。

他慢慢的翻了个身子,让自己的背对着冷风,目光铺着长长的巷子向尽头望去,一栋花楼立在街边,脂香粉调,俗不可耐。

今天十五了。

看灯是年轻姑娘的美事,普通人家的老姑娘或结了婚,心有所属。或惭了容貌,不愿见人。妓院里,年轻姑娘傍着官爷或许可以乘一回风头,妓院里的老姑娘呢?

这世道,没有人管她们死活。

黑背老六却直直的看着花楼上的二层,无比专注。那窗子的后面,老姑娘执拗的带着过时的头花,插了满头,就像要拼劲全力证明什么一样。她的唇色早已干涸如灰,却用厚厚的口红掩盖着,发黄的旗袍边角开始勾丝。丫鬟看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凝视着,看着她伸手来关窗子。

她唇色很艳,胖了些许。

窗子再度合上,这回连帘子也拉上了,这柔软的隔绝,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姑娘转过身来,走下窗台,从妆奁匣子里又抽出几只黄金镯子带上。

死要饭的,就是只烂狗。

蓦地又想起了什么,摸着腕上的镯子一下子退下来,悉数甩在地上,用脚蹋,用凳子砸。

叫花子送的东西,她不屑带,她还没老,还有好的客人,他们会送她成箱成箱的珠宝,开着四轮子的汽车,接她去洋人的餐厅吃饭。

她近乎歇斯底里的砸着,好像这黄金镯子就是那人的眼珠子。

他不配,连看她都不配,

白姨叫着骂着,眼角却流出了泪。

胃又开始泛酸水了,像在肚子里煮硫酸,黑背老六困倦的睁开眼,想去找些吃的,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一碗子热元宵,被丫鬟放在地上。

“白姨让给的,今儿十五,吃元宵。”

小女孩子象是怕他,送完东西转身就要走。老六刚想张开嘴,冷气就冻住了喉咙,只发出几声支吾。

他用发黑冻烂的手端起瓷碗,汤很热,六个元宵趴在碗底。

齐铁嘴和二月红走到长沙饭店门口,齐八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坐在墙边的老六。

“六爷!”

黑背老六抬头看看他,复又低下头去喝汤,才慢慢的站起来。

“六爷,一起进去罢。”

长沙饭店牌子很老,在湖南一带数一数二,门口迎宾都见过二月红,看见他们一行人进门,也不问什么就恭敬的往顶层带。

“我说你们这伙人磨洋工,中饭都硬给拖成了晚饭,人挺得住,狗都要饿死!”吴老狗只看见齐八第一个走进来,把怀里的狗一丢,仰头就开始骂。

“你小子来这么早混吃喝,前一晚都空着肚子?”齐八不甘示弱,笑着回击。

“我是起了个通亮,早早赶过来候着,没见着屁个人影子蹦出来,从早到晚就喝了两碗茶,给狗要了一盆饭,你讲我火气还来不得?”

齐八用脚挠了挠三寸钉的肚皮,狗抬头望望,看见是他,便叼着盆子拖到别的地方吃去了。

“算命的,狗都不爱搭理你。”吴老狗笑得张牙舞爪。吴家的狗是闻土用的,钻多了坟,吃过死人东西,也算半个阴阳物。而齐八自己就是个算阴阳的,他知道吴家的狗不喜欢自己,实属自然。

“巧了,有个叫吴老狗的也不爱搭理我。”

齐铁嘴口齿伶俐可不是瞎说的,吴老狗看着自己在口水仗上就要落了下风,便踢了一脚三寸钉的屁股,正欲发作。

“二爷救我!”

只见齐八一溜烟就朝门口刚进来的二月红身后躲,三寸钉的饭盆被吴老狗端着,没得吃,于是乎发火炸了毛,圆鼓鼓的像只球,朝齐八龇着牙齿。

二月红看着这两个小辈打闹,不由得失笑,走上前去抱起三寸钉,揉了揉它胖乎乎的眉眼。

狗钻进二月红的大袖子里,不流口水了,乖得像个小媳妇。

“吴老狗,你这狗真贼婆,看人下菜啊!”

(二)

长沙到东北三省的火车要坐两天,中途零零总总停靠二十几次。

新年里,旅人的面庞也透着喜气,生意人见面先用吉利话相互寒暄,平日应酬的话语也借着年节染上几分暖。小孩头顶毡绒帽,手捧纸包的饴糖就在地面上跳,老妈子追着叫嚷当心人多。小夫妻赶着年节归宁,新婚燕尔,柔情蜜意,不得一刻分离。

车厢里,人走了又上。

张启山阖上书,这已经是第二十趟了。

火车鸣了笛就会慢下来,他望见外面静默的时刻表下挂着一株株冰楞子,月台上占满了人,都翘着脖子盼望,期望在一波波的人流中一下子就找到熟悉的脸,有的不巧刚好擦肩而过,又得再次折返,有的,远远就遥望见。

还未相面,泪就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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