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觉铁路第八工区的隧道段,从夏末一直进行到深冬也没完工。挖掘隧道的工人跟铺轨工人不在一块儿,他们住就地搭设的工棚,每日等人来送饭。起初有春小麦在这边儿监督,虽然工程进度缓慢,但工人大多能保持基本的健康。后来第十工区的瘟疫引发了工人暴动,春小麦又被派去第十工区。

春小麦离开第八工区的时候,满山工人都在嚎啕痛哭,为自己未卜的命运痛哭。春小麦是唯一一个敢和锦国人对着干、愿意为黄眼儿们出头的人,如果春小麦不在这里,他们又要回归没有保障的生活,成为锦国铁路公司的一次性消耗品。春小麦走了,现在留给他们的,只剩下非人的工作强度、供应不足的饭食、恶劣的住宿条件以及监工的虐待。

春小麦一如既往板着脸,并不回应人们的挽留,就像来时那样不近人情。他对哭声不闻不问,只顾低头看路,一次次抬腿迈过挡路的碎石。他不说话也不回头,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围栏之外。主管为他送行,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却一无所获,不禁纳闷:这位哥难道是个铁石心肠的?

“未来有什么打算?等利觉铁路修完了,你要是有空来锦国做客,向公司报我的名字。我派人接待你。”主管假惺惺地与春小麦客套着,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没什么打算。第十工区完事儿以后,我就回虎利继续修法典,争取赶在明年年底之前推行。”春小麦心不在焉,没接他的茬。

“像你这种人,在虎利肯定不招待见。不对,应该是在哪都不招待见。”

“因为我就是公义。人人都惧怕公义,而我正把公义具象化为法典。等着看吧,到那时候,敢在佛多霍为非作歹的害虫,谁也逃不掉。”

送春小麦上马车后,主管在马车下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心中则松一口气:这个到处指手画脚的讨厌家伙终于走了。临走前,春小麦突然把头从车窗探出来,问:“你信天女教吗?”

主管心中一惊。自从锦王发起了宗教禁令,“天女教”早已成为人们刻意避讳的词汇。所幸这里是西佛多霍的荒郊野岭,并没旁人在,他便直言道:“家家户户都供过天女画像,谁不信啊?但话说回来,以前信不信的,现在也不信了。”

“信或不信,不在于形式,问你自己的心信不信。人在做,天在看。”春小麦说完,就把头从窗户缩回去了。

车夫吆喝一声,驾马而去,马车隐于扬起的滚滚尘土中,逐渐淡出主管的视野。主管心里咂摸着春小麦的话,摇摇头,走了。

如今已是深秋,隧道工程理应早于桥梁工程完工,但当前隧道工程进度远远落后,不仅因为第八工区的机械资本品全都供应给桥梁工程,也和春小麦舍不得让隧道工人出力有关。铺轨进度很快,只有隧道这边拖后腿,耽误整个第八工区的进度。人在做,天在看?管他谁在看啊,再不加大强度,所有人都要被开除了。

从春小麦离开第二天开始,隧道工程的进度就以前所未有之势头疯狂推进,此后一直保持。黄眼儿用血肉堆积出傲人的成绩,第八工区也因此受到嘉奖。

工作时间突然加长,李红花明显感到身体负担加重了,但顺没什么反应。顺是一个比钢铁还坚硬的女人。

时间与苦工消磨着工人的意志,每日被抬下山的病倒者不计其数。春小麦走时是深秋,如今季节轮转,已是白雪弥漫的深冬。从入冬开始,第八工区就面临着食物供给不足的困境,每运一批物资进山都要花好大力气,本就匮乏的食物更不够分,偏偏冬季又需要更多热量来维持体力。工人们像风中枯草,随时要被连根拔起似的,麻木并飘摇地劳动,直到某一刻跌倒在雪地,再也爬不起来。

所幸,鹿觉都城为铁路工事专门新建的工厂运营顺利,翻山越岭给各个工区送来了钻头,这样就减轻了挖掘隧道的难度。送到第八工区时,刚好赶上中午吃饭,许多工人第一次见电钻,畏手畏脚地不会用。李红花捅咕半天,约摸猜出来用途,但也不敢轻易上手。没人告诉他们怎么用。

直到顺睡醒午觉,揉着眼睛过来凑热闹,一看见电钻就精神了。她像拿玩具似地掂量掂量,满脸平常地教大家怎么使用。大家羡艳地感叹,不愧是虎利来的,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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