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记得他还有过另一种生活,只是太过遥远,已经难以认识那是否是一种简单的向往。昨天跟前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活着,那种生活也确实消失了。

窗外投来阳光,照亮了整个活动室。房间足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但没有黑板,没有课座椅,没有多余的人,只有阳光照拂在软木地板上。就算不开灯也很亮堂,几块积木散落在地上,没拆包装的拼图堆在角落,还有小车、玩偶、皮球之类的东西。物品的拥有者坐在窗帘旁,横拉式的窗帘堆积在一起,造就了室内难得的一块阴影。男孩翻看着微微发霉的书页,在这小小的一块阴影当中。

他看到狭长的水域将加利波利半岛和土耳其分隔开来,那是希腊人口中的赫勒斯滂海峡,阿拜多斯和塞斯托斯两座城邦在海峡最狭窄处相望。阿拜多斯的青年利安德爱上了塞斯托斯的阿佛罗狄忒女祭司希罗。每天夜晚,希罗都会在塔楼上点燃灯火,而利安德会在灯火的指引下,横渡海峡与心上人相会。一日,狂风大作,希罗的灯光被吹灭,利安德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最终葬身大海……他不禁想:“利安德在游到对岸后,是否还有精力与情人缠绵?”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阅读完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被随手丢弃在地上,男孩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逗留在不停晃荡的树冠上的那只鸟。因为只有那只长着黄色羽毛的金丝雀,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受到活着的气息。奇怪的是,野生品种通常是绿色或者橄榄色,而那是一只嫩黄色的金丝雀。这大概是他还未从传说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难道就是横渡了海峡的利安德么?在这扑朔迷离的念想中,也只有那鸟儿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几许映像,把他带到远方的世界之中。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指送到窗玻璃上要去抚摸那鸟儿。当他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鸟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睛看时,什么也没有,窗外的金丝雀也兀自飞走了。

这间活动室几乎算是他独自享有的——差不多三年以前,这座研究所的人员经过连续几个月的试验并同样得出了“束手无策”的结论后,他就被丢到了这一层封闭区域。只有把他要求的东西送来或是把垃圾带走的时候,才会有人进入他的专属区域。

太阳在窗外移动着,红成夕阳,男孩把脸贴近玻璃窗,当山野里的阳光映照在男孩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人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悠长的日光将男孩的影子拉得狭长,像一渠水,悠悠地向漫无边际的远方流淌。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夕阳的余韵,透过窗玻璃看到的景物轮廓,淡淡地退到远方,没有消逝。男孩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落日,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他的真挚情感。该用什么留住太阳?那时时刻刻都是夕阳的太阳连同窗外的暮景,一齐被黑暗所缓缓吞咽。留给男孩的只有久久地望着落日的悲哀。

男孩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外面昏暗下来,室内的灯亮了。屋子并没有多么大,显得它大的是地板、书本、窗户和漫长的岁月。以及男孩的孤寂。窗玻璃成了一面镜子。玻璃上只映出一面白墙和嵌在墙里的大门。大门缓缓洞开,也就是说,有人将晚饭送到了。

大门在窗户的正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完整地映出站在门口的研究员。这里说的“研究员”,只是男孩这么认为罢了,身后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自然不晓得。门外并不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也不如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他的视线从梳得整齐的白发向下移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男人的胸前别着一支娇艳欲滴的花。花形类似心脏,一颗跳动着的红心脏。镜面映现的虚影在镜后的黑幕上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两者消融在一起,只有那朵花十分惹他注目,是夜霭中的朦胧暗流,隐隐汇入他心脏处巨大的感情激流了。没有反光。这使男孩看得入了神,他渐渐忘却了镜子和男人的存在,只觉得玫瑰好像漂浮在静谧的黑海中。

这当儿,昂热望着窗台上的男孩。纯白的发尾垂到腰部,瘦得像是几节枯木拼凑而起的稻草人。如果不是身高还算正常,大概会被人怀疑受了虐待。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中装填着深灰色的眼睛,如同乌云。

“哟。斯威布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昂热捡起黄色的纸皮书,随意翻看,“那些家伙只给你准备了上册么?”

男孩没留意有人这样观察他,他的心全在那朵新鲜的玫瑰上。他把头转向昂热,只是扫了一眼,继续自顾自地眺望窗外。

房间里又安静了片刻,只有翻页声。

“没有上过礼仪课吗?听到问话回应两句会比较礼貌。”

“晚饭留下,”男孩头也不回,“你就可以走了。”

“豁。不是个哑巴就好。晚饭我已经吃过了,很抱歉没有给你打包,毕竟也没人提醒过这件事。”

短暂地沉默,男孩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研究所的人,但他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感到奇怪。

“你是谁?”

“希尔伯特·让·昂热,卡塞尔学院校长,秘党领袖……”

“不懂。”

“我有很多名号,但它们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是‘交易’的一部分,现在是我的私有财产。”

男孩认为这话并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奇怪,甚至令人想到法厄同,男人就像胡冲乱撞的太阳车一样胡言乱语。两人就这么默然无言。

“那这是默许了。”昂热缓缓的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养子,这可算你捡了个大便宜。”

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他越发觉得此刻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男人慑服了,自由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需要衡量的是作为交换的筹码。

“有什么好处?”

“小家伙很上道嘛。”昂热从胸口抽出那只玫瑰,伸到男孩跟前,“出去吃顿饭。怎么样?”

漫长的沉默后,男孩一把攥住花梗,没有松开。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男孩眼睛的周围。当他的眼睛同那束光重叠的那一瞬间,犹如灰白色云母中迸发的火星,斑斓而美丽。

命运,当淡黄色的花刺没入手心的那一刻,他依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头发是染的么?”昂热捏起一根薯条,沾了沾番茄酱,“跟我这个老头差不多白。”

桌子对面的男孩摇摇头,雪白的长发随着他的脑袋摆动:“自己变白的。”

“几年没晒太阳了?白得像沙拉酱一样。还有你这头发长度。”昂热咬下一口汉堡,“啧。那群家伙会嘲笑我患了老年痴呆,认错了人,带了个女孩回去。”

“哦。”

“吃完就去做个发型,”昂热打量着男孩身上的病号服,“再去买身衣服。”

“嗯。”

“差点忘了。”昂热望着男孩,“你有名字么?”

男孩喝下一口冰可乐,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犹豫一会后摇摇头。他原本有一个人类该有的名字,一个字的姓,两个字的名,再平常不过的名字。

“难怪啰。那些家伙大概没心情给小白鼠取名字。”昂热点上一根雪茄,“让我想想……从血统上来讲你是个中国人,那该给你取个中文名……林云翊怎么样?翊在中文中有辅佐的释义,正好,你也是协助我屠龙的工具。”

“屠龙?”

“嘘……”昂热捂住男孩的嘴,“这是机密,现在忘记这个词,等回学院我再慢慢给你讲。”

男孩顺从地点点头。

“看来你对自己的名字和定位没有异议。”昂热松开手,“这很好。”

“嗯。”林云翊轻声答道,像是金丝雀的轻鸣,显得十分乖巧。

辉煌的街区在玻璃墙后晕染。城市在庸俗的喧嚣中晃动,一大群人,各样的身材,各样的面孔,穿着各样的衣服,层层密密没溺在热闹的霓虹中。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七对男女咬着耳朵呢喃,四个孩童嬉笑着追逐,一个老头在街边拉着小提琴……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他用手掌轻轻揩亮玻璃,长时间地偷看那种安乐的和谐氛围,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那样。

男孩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夜景。风景在男孩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从男孩面影后不停掠过,又仿佛是从他的脸前流过,使人觉得男孩的脸像是透明的。这是一种错觉。转眼间窗外变得黑沉沉,窗上流动的景色也一齐消失,只剩男孩的脸依然映在窗上。

CC1000次列车驶入了隧道……

卡塞尔学院,英灵殿会议室。

林云翊端坐在长桌的尽头,这原本是昂热的位置。

昂热站在他的身后,指了指身旁拄着拐杖的老人:“加图索家的弗罗斯特·加图索,我的老朋友。”

他指向看似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丽莎,我的好女孩,不过你应该叫她伊丽莎白·洛朗。”

昂热又指向一位校董,刚要开口,弗罗斯特·加图索拈起自己面前的铜铃摇了摇:“够了,停下你那愚蠢的过家家。让小家伙从校董的位置上离开,然后开始今天的议题。”

林云翊听言便伸脚去探地面,他很懂事,现在只有逆来顺受才能让他留在外面。但这高档座椅的高度实在不适合一个孩子的腿长。昂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黄铜小铃。

“那么我宣布今年的校董会年度会议正式开始。让我们从欢迎这位新校董开始。”

弗罗斯特摇铃:“什么意思?我们可没有接到新增席位的通知。”

昂热拍了拍林云翊的脑袋,重复道:“这位新校董。”

长久的沉默之后,弗罗斯特缓缓地说:“昂热,我们非常欣赏你在屠龙上的勇敢与成就。但你得清楚,卡塞尔学院不属于你,校董会并不是你的一言堂。校董的产生需要经过严格的程序,而不是随口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承担校董的职位,这简直是儿戏。对么?校长先生。”

“对。但我没准备新增校董席位,他是要继承我的席位,也就是卡塞尔家族的席位。”昂热淡淡地说。

“你要退出校董会?我们不会允许。”弗罗斯特有些惊讶。

“不,我还有卡塞尔学院校长的身份。”昂热抽出一支雪茄,拿雪茄剪切开口子,用细长的火柴灼烧雪茄身,然后点燃,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那就是说你想要霸占两个位置!”弗罗斯特直视昂热的眼睛,“昂热,你不要认为学院全都该在你的掌握之下。我们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权力。你不要忘了那个男孩是校董会的财产,只是暂时交由你保管。他是校董会的兵器,你想用他对付校董会,那我们也可以选择回收。”

“这些话当着孩子面讲好么?”昂热自顾自地抽着雪茄,“回收的话……校董会准备怎么处理他?或者……加图索家准备怎么利用他?”

弗罗斯特叩了叩桌子:“昂热,注意你的言辞。我这是以校董会的立场说话,而不是加图索家族!”

“你可以以校董会的立场炒掉我,”老家伙耸耸肩,“但这件事没得谈。作为一个老得快死的父亲,我总得给孩子留点遗产。”

校董们都震惊了,不由得怀疑校长大人是不是昏头了。

捻着佛珠的老人皱眉,摇铃:“昂热,你越过了你的权限!‘兵器’的归属不由你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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