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写不完。”
“一般需要写挽联的,多大年岁?”见她问,在一旁的他都不合时宜地笑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题奇怪。但在一个专为死亡而设定的场所而言,再奇怪的事都不奇怪了。
“多大年岁都有。最小的才几岁。”大家默契地不再做声。
拿着写好的挽联,她来到火化排队区。
没有预约的,全部需要排队等候。现场平静得跟学生食堂穿着统一的服装排队没有太大区别。排队的一具具棺木,等着命运吞下最后一口。她不敢深想,在上一次太阳升起之前,大家都是活生生的。 L没有直系亲属在身边。 L的父母早就离开她了,唯一的儿子也不在国内。现场,堂姐、堂兄现场边抹眼泪边讲述着“我们家族最有出息的孩子”。二十年前,L就独身了,一人带着孩子。“小时候她很娇气的。也不知道长大了怎么能吃得下那么大的苦。”堂姐说,L考的是她们当地的重点大学,年轻时人很漂亮;毕业后分到省报广告部,业务很优秀。结婚生子没几年,就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了青岛,在出版社工作,后来又来了B城。 2013年才在五环外有了自己和孩子的一个小窝。
孩子 2018年被送去澳洲留学,为了便于孩子拿身份母子一直没见面。眼见着退休的年龄到了,她原计划 55岁退休后就去投奔儿子。
这么多年,不疼不痒,可一次单位的常规体检过后,医院竟然把L给留下了,毫无防备。之后她努力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工作。只是病情没有放过她,最初不影响她的生活,不久就需要人照顾了。但L一直瞒着儿子,怕他担心,干扰他学业。直到临走前十天,L跟照顾自己的人说:“叫他回来吧。可能需要给他交代些事情。”
打小跟着母亲长大的儿子,一直觉得母亲简直就是“铁人”。第一次知道母亲也会生病,母亲就站在生命的终点和告别的路口上了。
L走的那天,儿子已经从澳洲飞到了杭州,因为疫情,他有 14天的隔离需求,当天才到第 7天。所以,母子从 2018年澳洲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几年前母亲陪着他一起从家出发,如今再也没有母亲等他回家。
“您好好休息吧。”在火化炉口,就L的助理说了这句话,其他,全是低声啜泣。炉门关上的那一刻,L的肉身从地球上永远失踪了。谁也没法再找到她。而L生前最看重的工作岗位,不出几天就有后浪顶了上来。
袁有志陪着李友晴经历这一切,没有缺席,也没有在场。
李友晴一直相信,名字是写在水上的,边写边没有。
因此,李友晴没有葬礼。没留骨灰。像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化成灰之前,他第一次吻了她,从15岁开始的梦想;化成灰之后,他带着她回岛,途中把她放下了。
袁有志的房子是2009年买的,那时候李友晴已为人妻,所以一次都没去过。每次邀请,她都说:不了,以后有机会。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不开心。
在她近乎被虐待的人生里,最后袁有志笃定的,只是他自己深深地爱过她。
袁有志总不能把她的骨灰撒潮白河里吧。听原住民说,那里房产地泡沫淹死人之前,水是淹死过不少人的。有原住民说,袁有志他买的那个小区还算“干净,原来就是村儿,住人的”,可有的小区,净是坟堆推了建房子的。那之前的年月,潮白河每年夏天都送走几个不省心的家伙。最后,袁有志花了点钱把她送进了大海——-这是袁有志最豪的一次。
看着李友晴消失于海水的蓝,海鸥掠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于他,没有她的人生,真的就变作一座孤岛了。
她或许不完美,但真切点亮过他的青春。这也让他在她遭遇网暴时沦为故交的笑柄。
他开始整理她的遗物。
先是一堆借条。全是同一个人的。这个人是一定要送进监狱里的。够坏。这辈子就就里面蹲着吧,也别出来祸害人间了,都不配为人。满嘴仁义道德,骗合伙人信任、骗新手钱的人面兽心的畜牲。欠她几百万人民币不还,还说自己是佛教徒,可能上辈子她欠了他的,这辈子他才还不起她的钱。
还有几本日记。也是写给同一个人的。这个人该怎么处理,他心里明镜似的,可她死都不明白啊。这人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完全是两套东西。
还有她公司的资料。得多无能才做出这么一本烂账啊。他通过后台的数据,看过团队小群的言谈,说好感真是谈不上。他和好几个人,都提醒过她,快点终结这个赔钱团队,她舍不得。舍不得,就拿命买单吧。
他也带回了所有网暴她的数据。并对数据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整理。不了解便路见不平的义气不多,人性的恶臭不少。大家把自己对世界的不满与恐惧全部直接或间接宣泄到她头上,也不管她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是否承受得起,甚至不管她又曾如何努力对得起谁。
最难收拾的,应该是自己的回忆吧。他回老家的阁楼取回了他们十几岁时的通信,那座房子几乎没人住了,但是他的青春博物馆。最珍贵的馆藏就是她给他的信了。
一个人毫不设防地闯入自己的生命,然后又离开。她进入他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做好她会离开的准备。
这么多年,也没做好这个准备。
但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他的温柔,全在她那里。
她怎么作,都在那里。
平素,他不苟言笑,对手都畏惧他几分。
只是,他清楚,他从来不在她的故事里,而她,却近乎成了他最深刻的故事。
她被网暴的时候,他这个穷屌丝第一次被公司奖励了国外旅游,顶着时差喝了一顿又一顿的酒。
他也不敢到网上吭声,他怕自己的人生被列入编排的队伍里。
他信她,就够了。
她的心里有一座花园,她的肩上总有太阳。
那么多年,最久的一次聊天,是网暴之中。
平素没心没肺的她,突然间变成了一只被人性汹涌的恶意惊吓了的鸟。
他担心她。
要见她,她没答应。
她说:“我们聊聊天吧。聊聊多年前我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事。”
那一次,他们是离开校门后第一次打那么久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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