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去很多年,我依旧记得,30岁生日那天喝下的汤像混凝土一样噎在喉头。
距离生日还有半个月的下雨天,我开着银灰色的甲壳虫汽车超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窗两侧浮光掠影,囫囵出一扇现代版本的清明上河图。老肖把自己按在副驾驶座位上,双手不断搅动,脸色胜之不武。
“你真的想好了要做那个手术吗?我是说,那个把胸部缩小的手术。”他转过半截身子,眼神像要替我在胸口挖出个洞来。
“为什么不做呢?我一直觉得胸部很烦人。”
我瞟见老肖在轻微张嘴后旋即噤声,像一只小巧的蜂鸟偷偷啄了一口花蕊。
我们再没讲话。车子颠簸着下了高架桥,朝着逆城市化的方向开去。山野的轮廓一点点遁形,光秃秃的山丘就是胸部,人工绿化仿佛在给荒山穿戴胸罩。我笑了,文明的一脉相承。
在我眼里,区区胸部,就是两坨肉,我始终不明白人们到底为什么会对司空见惯的器官产生激动或防备的溢价情绪,简直莫名其妙。
坐在副驾驶的老肖长了一张没有标点符号的脸,他的笑容是愈来愈厚的雪。和他在一起,我的触手就会暂时缩到壳子里,变成如常的人类。但是最近一切都不一样了,随着我们的计划逐步进行,背后的触手总是痛痒难耐,像新生牙齿一样急不可待地破土而出,煽动着挣脱骨头。每晚我都流着冷汗辗转反侧,被狰狞的触手包裹四肢,仿佛沉在深海海沟与巨型章鱼搏斗。
每当我从窒息的梦中艰难地张开双眼,老肖的侧脸都会映入眼帘。他闭着眼睛,自言自语一般对我说:“没关系的,这说明我们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不是吗。”
我不答话,想到“那个日子”,心里洋溢起一股奇异的悸动。
关于触手失控,其实小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在我大概5岁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献宝似的揭开小区花坛灌木丛后的枯叶,指着一窝光洁的鸟蛋兴致勃勃让我保密。他说:“我们要做小鸟的爸爸和妈妈,就是得孵蛋的那种。把鸟蛋带回家,孵出小鸟后养大它们,最后带回大森林,额不,带回小区最北面的树林放生。”我摸着一颗鸟蛋,信誓旦旦地反驳他说:“你讲的不对,我们应该把这些蛋吃掉。”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地吸了吸鼻子。踌躇了半晌,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不行,太残忍了。”
这下换我愣住了。为什么是残忍,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每天早上妈妈都会给我煎鸡蛋并勒令我吃掉,幼儿园的小饭桌上一周至少出现三次西红柿炒鸡蛋,还有荷包蛋、鸡蛋饼、蛋包饭,这座城市每天都要吞掉成千上万颗蛋,没有人跳出来指着厨房里熟练操纵打蛋器的人的鼻子说,“你真残忍”,但是吃掉眼前的蛋,突然就成了残忍。
“这几颗蛋是可以孵出小鸟来的,就是,生命,对,生命!”他严肃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吃孵出来的小鸟对吧!”我一歪头,好像开窍了。面前这个男孩子是个懂得延迟满足的天才。
可惜天才没有赞同我的话,而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过了五分钟,他又喘着气跑回来,双脚一深一浅踩进草丛,俯身把几枚鸟蛋捞进了怀抱里。我皱着眉头望向他过于富足的双手,试探性地伸过手去替他分担了一枚鸟蛋,男孩瞬间如临大敌。
“你是要把它吃了,对吗?”嗯,他在认真的生气。
那一刻,一阵陌生的怒火从后背袭来,肩颈和脊柱嘎吱作响,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它缠绕上我的双臂,蔓延至我的肩颈,武装了我的所思所想。眼前花白了几秒后,我看到神仙给好孩子的奖赏——一万只牧笛齐声吹奏,金色的喷泉氤氲着长虹,鸟儿们排成方队争先恐后为我献上大小不一的、圆滚滚的蛋,它们的叫声汇成了我的名字。“叽叽喳喳,韩素月,你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叽叽喳喳,不要听他的话,不要!”
情止于此,我卖力咧开嘴,当着那个男孩的面高高举起胳膊,骤然间松开了手。
“啪!”脆弱的蛋壳砸在水泥地上,迸溅出金黄色的蛋液。不久后,我会在语文课本上学到“以卵击石”这个成语,没有任何典故会比这幕更加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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