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一恍眼下已是一片金色梯田,微风拂动麦穗,沙沙的响声,推动碧色绿水的稻田,在田埂上,吹动着一波又一波的金色麦浪。
而远处,日辉推走拂晓之后,已是翠绿的群山尽显,贴着半山腰奔腾不息的滚滚瀑布隔着哪怕数座山峰都能够依稀听到。
此刻群山目接不暇,山间吹动的罡风竟也柔暖,浮动的流云丝丝缕缕划过山壁,接着嫩绿的山松落去人间。
而在那金色的麦海中,有一袭黑衣长发男子尤为扎眼,他漫步在田埂上,身悠轻动,麦穗贴着他的衣袖,偶尔停下驻足远望那群山,此间美不胜收,自是仙人之境。
目光所及,此时繁华已是尽收眼底,才出了那洞天四十个春秋冬夏的神白须,如今又梦一季,只是悠悠然风飘如絮,一身清绻。
轰————!
这才融入这浮世绝色片刻,就不知被什么惊天之举破了雅致,一股狂岚骤袭而来,饶是这片天地本平静如水的流云都被冲散了,大风来兮吹的神白须大袖飘摇,发乱如飞。
可风中又莫名飘着一种熟悉的清逸,夹杂着好似女子般的优柔,吹来时,款款如漂,又有一种思眷和强烈的渴望。
“我道是哪家的大小姐受了委屈,才搅起这么一阵狂岚,好大的气性啊。”
而待到神白须转身,那一身白衣的青衣已是快步走来,也不知是真受了委屈还是闹了脾气,她走的极快,袖袍撞散饱满的稻穗,一路田埂上有些跌跌撞撞。
直至她好似直接飞一般扑在他的怀里,后者双手一张揽下这奇崛雄峰,即便如此还是连连退了几步才止住。
而她自是久别重逢般如归安乐乡,搂着他眷恋。
哪怕过了好一会,青衣都不肯松手,就好像历经了什么生离死别一般不舍,就是神白须也有些纳闷,他只是伸手在她背后轻抚,且不去问,只是由着她
“这天底下最金贵的东西就是道理,小的听了长见识,老的听了会反思。”
“当然了,这天底下也有那些个不讲道理的人,委实是百口莫辩难澄清,你要是有本事呢,当头一棒能老实也就老实了,要是不敢下这个心思,就当做遇人不淑吃个哑巴亏,就算做善事了,毕竟恶人自有恶人磨,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我早也说过,老东西有老东西的路要走,年轻人干嘛抓着那点成见过不去,大好江山何处不可栖?人一生四海为家遇风遮雨随遇而安,非要有个归根才能算来过吗?”
说到这里,青衣才终于肯松开了手,她只是笑着甜滋滋的,抓着神白须的双手,握着,有些冷,却也慢慢升温。
他好像总能说出点什么为她解闷,无论是什么样的心事,到了他这里也都抽丝剥茧,饶是再繁琐的毛线团也能细细道来。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矜持,年轻人是有更远的未来,但也不能因为所谓的追求自由而忘了老一辈前人栽树,你当然是见不得这些迂腐的。”
“我不是没见过你抨击这个国家的某些弊病与暗处,也知道你瞧不上这等成见之别,说什么传承也都是在给自己犯下的错找借口,但要道理都像你说的那么通透,这人也就失了真性。”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神白须那般清白,这可就是你强人所难了。”
她竟罕见的没有胳膊肘往外拐,可在这极为明显的大是大非面前竟也疏忽,少有的认亲不认理,只不过她忘了,在她眼前的,是曾经领导暴风雨的安可赫尔菲斯。
“老来万年历,这天底下哪有一生下来就会走路的人,在世为人,谁又能一蹴而就?道理说归说,也只是看听的人能不能悟透,说什么强人所难何其冠冕堂皇,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一年是活,十年不也是活,这天底下凡是长久存在的传统就一定是正确的吗?不也有人愿意拿着两把旧刷子洗新房?既然做不到那个份上,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这天底下有的是人愿意去争去取。”
“再清白也是一个跟头一个坑栽过来的,活得久就能得人先机明人之见,那水王八是不是也一样可以靠数日子得道飞升?”
“一场阴谋自酿其祸也就罢了,惹了是非却还明目张胆的高高在上,到头来还让小的出来顶,一代剑林天骄守个宗门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最后好不容易万难得解以昭沉雪,结果小的回来还要摆谱甩脸,倚老卖老未必也太不要脸了点。”
他不留余地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下来好像谁也不姑息,到了这里青衣也都低头皱着眉头,也真没想到他竟会厌恶到这种程度。
她之所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为了不想让这段过去纠结她和神白须的关系与距离,如果可以跳过这段恩怨,她宁肯就挣扎着这一段心结。
可她也不希望神白须觉得她不思进取,有些坎不迈过去终究会成为日后的障碍,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心魔,一错大错。
所以他是对的。
到了这里,牵着他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只是巴不得缝上自己这张嘴。
可她也有一些庆幸,亏得当时四娘把他支走了,要不然武殿内指不定一场唇枪舌战,甚至还要为此大打出手,在那时,你死我活可就不好说了。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因为这些事吵?不是为了我,就当是为了你,好不好?”
她不得不委曲求全,也必须委曲求全,他的一顿斥责已经让她失了方寸,她还没有把握弄清楚当下神白须的情绪起伏。
毕竟相识不过两月,他对她知根知底,可她,又突然跟他阔别四十年,本就对他一知半解现在更是全盘皆失,这步棋她怎么也不敢下。
“那照你这么说,还是我要求太高太苛刻了?认清事实就这么难吗,说什么为了我,你不觉得有些自欺欺人吗?”
这一句话更是让她心死了半截,以至于指尖都冰凉,她哪里敢抬头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握着他的手也有些颤抖。
可她又不想松手,她还想解释,可又怕说出来之后乱上添乱。
委实是心如乱麻,方寸大乱,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因为寻找不到解释的答案而感到煎熬。
呼————
只是下一刻,温柔的秋风再吹动金色麦浪时,这山间遍走的青岚终于绕过一圈后又吹了回来,吹在这片梯田,吹在两人的身上。
神白须双手托起青衣的脸颊,扶正她的视线,两人再对视,透过他混黑的眸子,她能看到金色的星星。
他亲昵的轻抚她的脸颊,最终好似爱不释手的搂在怀里,近乎一个熊抱,把她整个人包裹,以至于她胸口有些积压的喘不过气来,却也受宠若惊。
“……你不生气吗?”
“我能生什么气,我只是牢骚,怨自己不是这神骁剑林鼎鼎有名的剑仙,不能一剑开天不能一剑独尊,更不能一剑睥睨天下,怨自己不是那横贯千古的真英豪,无名无分。”
“说到底是我神白须拖你的后腿,我但凡是有哪怕那么一丁点名声在外的林内峰山,也要拼着惹他人耻笑的耻辱争上一争,痛批这群青剑门的天纵之才到头来只会为难一个女子。”
“而把这千古亘古不变的传承压在一个小女子的肩上,又能算什么真英豪。”
“就算不能让那群比你更老的老东西回心转意,也得刮一刮他们的鱼目混珠,至少不用借着这层身份逞英雄。”
“比我更老?你明摆拐着弯骂我。”
“是啊,因为你和那群老东西一样蠢,一样不识好歹。”
她是那个气啊,所以她张开银牙就咬在神白须的脸上,只是毫无下力,而闪动着的泪花却在诉说少女的钟爱,她知道,他没变,一点都没变,四十年又如何。
两人也算得上是小别胜新欢了,回一趟故里,揭开一段往事,解开一条心结,这条路,对于青衣的未来来看,总归是好事。
神白须本就是外人,虽说神骁不排在,但或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游牧民族的精神气息,他总感觉自己难以融入。
再加上神骁人忽快忽慢因人而异的接人待物,他多少被弄的有些敏感了,对于那些所谓的人际关系,他现在觉得,能不需要他接触就最好不接触。
然而呢,到了他这个高度的人来处理这些事就只能事必躬亲,所以那四十年的田园生活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他的。
“你有想过出云的事究竟该如何处理吗?或许作为局外人的我不该问,但我能有你,多多少少也有出云的撮合。”
“并非因为同是女子的可怜,也不是相同身世阴影下的怜悯,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中间人,多多少少做的有些极端,虽然我也理解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的道理,可……”
回想起神白须那晚的所作所为,他绝对不可能清白,然而也是上御出云作茧自缚,挑谁不行偏偏挑了个神白须征御。
而至于她的失败,或许从上御司南败政的那一刻起,从她的预谋渐渐落实后,就已经有了预兆。
眼下两人手牵手走在田埂上,不宽不窄的田道刚刚好容纳下两人,身在田野,别是一种风光,只觉得天造地设,好似那恋蝶掠过田野。
“李世卿很早就说过了,她的所作所为所图太大,一个血肉之躯是支撑不起那样的野心的。”
“她不是赛娜,仅仅只是撑着一副皮囊的骨架子,任人摆布当然什么事都可以借名去做,为非作恶也不过徒增些恶名罢了。”
“可她是传承了九千年且源头是那位神骁的千古一帝创建的上御一族的嫡长女,这个身份就代表她在政治的路线上只能走正确的道路,一旦稍有偏离,只会万劫不复。”
“你也知道神骁人眼里容不下成见与是非,世族之乱如何的沸腾已经无需赘述,仅在当世,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算得上治国有道,因为只要为政,就不止需要一个人思考,是一群人,可她却偏偏要走这么一条羊肠小道,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上御司南的独裁,还不够前车之鉴吗?”
“李布施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把神骁政层之内的阴霾扫的干干净净,十二门当立也当兴,这份功德之所以德高望重,不是因为调整了当时神骁的政态,而是真正做到了上顺民意,下应民心。”
“神骁再乱,也不可能跳出李世卿操弄的那张磨盘,政层的秩序再糟粕,也拖不跨李布施的躬耕,那个时代之所以洗革的如此干净,就是为了给后来的人腾出空余的位置。”
“而她上御出云却偏要再一次全部推倒,要这些人呕心沥血的建树一炬付之,岂不是蜉蝣撼大树?”
“就算最后成了又如何,那顶桂冠终归不属于她,从上御司南保举上御执做继承人的那一刻,在她因为女子不得当政的偏见驱使下而谋划图并整个神骁的阴谋的时候,世族之乱的覆辙是否上演就已经是时间问题了,我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给了她一面镜子。”
田埂上漫步,神白须谈吐整个神骁的前朝与当今,两位绝顶文武治略者之心胸一目了然,政治之弊害孰轻孰重,皆在他三言两语之间明媚。
哪怕是青衣也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握笔杆子的从政者,也是个文武双全的料。
倘若他竟不是那为祸一方的顶世罪犯,如果作为一个执政者,会不会被李世卿更压迫?又或者会不会比李布施更仁义?
“和外面世界的这些个大小国事一对比,青剑门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好像根本就不值一提。”
“委实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惯了,也难得你这么一个外地人能见微知着的这般透彻,到了现在,棋子入局翻身做主,可真比初入神骁时扬眉吐气。”
“遥遥一想,盘龙会湖亭,我多以为是个狂悖不羁的登徒子,不过凭着着争凶斗狠的粗蛮,谁料粗中有细,胸有千卷,越说,就越是可笑。”
她牵着他的手,摇摆的幅度随着两人的步伐而微微晃动,她时不时靠向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偶尔掠过麦穗,光顾青山也俯瞰云卷。
她自是知足的美满,就是过往之事有些难堪,也在和他的执手后释怀,她就当是他遇人不淑,是自己有眼无珠。
可好在老天有眼,才没有明珠暗投。
她在相遇他之前对命运深信不疑,而在与他磨合以后,却只对他的命运深信不疑,背离那片黑暗以后,她似乎也无羁无绊了。
手里提着的除了剑,也只牵着他了。
“心有沟壑并非真潇洒,红尘无挂才是真逍遥,上御出云一叶障目,天大的神赋也都腹水东流,她就是不甘心被这尘世的俗规俗矩压低了脊梁。”
“天底下你又见过听过多少女子能于纵横交错的政局中一身清平?古人所写的怀才不遇,文人所笔评的平步青云,哪一个是女子应该操持的?”
“并非一个国家的主形势是政治,而是秩序的根要就在这之中运行,你要以世俗的偏见去推动这所有人维持的齿轮,将它打散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不就是不知天命逆势而为?”
“经书难成智略,天上文人,地上宫阙。”
“庙堂之上的清高者皆嗤笑吕见祥一生非凡造就,革新换代壮哉之举,最后却销声匿迹沉溺于温柔之乡,更是取了个青楼妓女做舟畔沉杆,要一生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姚青采乃是前朝乱政风云中唯一秉持‘躬民为政’治略的‘禄印司’执掌,当世大儒姚子午之女,是享誉‘清怀一甲’盛誉的一方的清流名胜。”
“为了响应当时吕见祥高台革政的策略,禄印司以世族之家掣肘王允奢兵权之乱而尽数灭门,仅仅只留下了新生代的这些个年轻人以祚薪火传承。”
“出身名流,却愿意为了黎民众生而孤注一掷又是何等的忠烈?禄印司清怀一甲的称誉也自此成了世族一称最高的名誉,誉为‘与国同寿,与民同兴’,禄印司陪同皇陵入葬,千古无二,青史载名更是殊荣。”
“那哪里是香醉楼有位美的出名的花魁,委实是红尘乱世无有净土容身这尊鸿恩大佛,才在那风尘之地提曲做楼,一介女子尚且能够点评天下大势前后五百年,那天下苍生又岂能不知吕见祥之志?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年仅十二芳龄的姚姬身在香醉楼早就见惯了人情冷暖,她自是知道自己一介女子,红尘中掀不起多大的浪花,能在此容身,也不过是念着前朝禄淫司匡扶为民。
老板娘“朱露”更是个不凡女子,那所谓的香醉楼听着的确是那风月之地不错,实则却也不过是一个听曲闻风的舞楼,多的,都是诸如姚姬那般的有才却无处容身的苦世女子。
然世人的偏见即是如此,花魁一名,也不过是姿色佳众而被纨绔且尚有些墨水的公子哥少爷们的点评罢了,在那花帘幕后,这位奇女子也不过寻常人家一般。
然姚姬大儒之后,又岂是胸无点墨之人?在那个被吕见祥开辟的盛世下,庙堂的纷乱也仍旧显而易见,只是他们忘却了这盛世从何而来。
遂年仅十二芳华的姚姬就写下了《烛台吹雷》这篇千古名篇:
“经书难成智略,天上文人,地上宫阙;不知琼楼高几许,云遮星月,沉幕山河;倘见巾旗飞絮,秋吹山听,不知屠苏;才见盛世得红颜,玄门似锦,书玉成华。”
“勾月成对明星,云渐微,听惊雷;过眼锦旗飘如乱,红山涂炭,遮蔽明灿;却忘清逍不客,拂下清幽,快意如仇;千载成名高中就,去数名流,尽掷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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