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知缘施身万福,如此,千里春江色也都暗淡了几分,饶是这山间的秋风吹来,遂成了这别天一色,眼前佳人,千骄百媚,绝代芳艳。
而神白须也知道,这傲然的女子拜的不是他神白须,而是他救下青抬衣,解去那桎梏身命的恩情,他自是自知之明的清醒,所以也坦然受之。
只当是一报还一报,一恩还一情。
可他是男子,哪里懂得女子的心思,他就是古板,认为神骁只要是年纪稍长一些的都只置弄人情世故是非对错,压根不会在意那些儿女私情。
可眼前的女子,分明不是,只是他肉眼凡胎,看不出来。
“姑娘定是为了云落谷点剑一事而来吧。”
到了这里,两人也终于是“登堂入室”,开天窗说亮话了。
“先生于青剑门恩重如山,不仅拾回了那沧海遗珠,更是补其缺玉完其壁身,青剑门能在今时今日再得开门楣,先生如有再造之恩。”
“而至于小女子是不是为了那点剑之事…您猜?”
到了这里,神白须本也以为双方差不多都应该开诚公布了,只是没想到这女子还卖了个关子。
在外看似名誉极盛的剑道独尊,也会玩弄那凡间俗子的俗套,似也拂去了几分出尘的仙人气度。
“即便不是云落谷点剑的事,怕也是昨日武殿议会没决断的悬抉,能让尊驾来找我这个当下神骁臭名昭着的乱国贼,怕也只有这青剑门的门楣能请得动了。”
“可小子丑话说在前头,要我劝进没戏,要我退步更没戏,你们青剑门的百年陋习我没心思去争去抢,而至于什么剑林的名盛清誉,我也不感兴趣。”
“倘若她陈拾玉愿意为了天下诸生再修四甲子剑道,就算我神白须瞎了眼,人各有志,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活法,我管不着。”
神白须这话说的那叫一个光明磊落,可真就对了那句认理不认人的话,哪怕是尹知缘听了也都觉得这男子委实大义的心如玄铁。
倘若青衣哪天真犯了错,这男子也毫不犹豫这般的痛下断绝?当真无情了些。
“先生口齿伶俐,却比我们这些小肚肠的女子都更要刻薄,自言自语言不由衷委实尖酸了些,如此这般托些大话,就真不怕日后着了因果?”
“也究竟是如何的遇人不淑,只叫先生觉着我们这些名门出身的徒生就必定会为了所谓的名誉折腰,怕是在那庙堂尔虞我诈的斗争司空见惯了,觉得是个人都心思各异八面玲珑。”
“我们这些不过也是大山底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野生人,高不出先生多少,先生就不能开开圣恩,少说些圣人教诲?”
这女子软硬不吃且会软磨硬泡,委实是抓着神白须的脊梁骨拨弄,稍微说大一些就好像委屈了,说小一点吧,就又扣个玩世不恭的登徒子的帽子。
神白须深深吐出一口气,那女子只是眼袋含笑,似在幸灾乐祸。
“小子也只是表明一下立场,姑娘要是不爱听我也可以说点别的,别弄得小子好像那十世恶人一般,动不动就罪大恶极。”
他抱拳求饶,只求这位仙君别再使那些古灵精怪,他就一凡夫俗子,遭不住。
“既然先生都这般恭维了,那小女子要再不给先生寻个台阶下,就是小女子没有人情味了。”
说着,尹知缘寻着一旁的藤案落座,她看向神白须,莞尔一笑,拍了拍一旁的木椅,示意神白须落座。
“先生是山外人,想必也不曾见过那点剑仪式的壮阔,也就懂不来这其中的规规矩矩。”
“小女子耳濡目染,略知皮毛,先生想听否?”
神白须到了这也是气笑了,这女子没头没尾,说的话就跟天上飘的云一样不轻不重却遮人眼目,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木椅一旁。
尹知缘单手垂腮,好似媚眼如丝,他那一身劲松般挺拔的身躯反而没能挡住她的视线,而他站的位置,尹知缘刚刚好可以平视。
“还望仙君为我这下界尘世的凡夫俗子指点迷津,拨一款波澜壮阔。”
神白须作揖礼拜,尹知缘笑靥如花,恍如雨后潋滟明媚的桃花。
嗡————!
只见那尹知缘抬手空中虚指一点,好似风吹褶皱波澜起,万里来风吹千山,只顷刻间,方圆万里的千万座山峰神光俱显。
那本就剑峰挺拔的青峰闪烁着辉光,直直冲进天穹处,化作一缕缕神辉吹风而动,恍若一座天河汹涌澎湃。
呼————
尹知缘背手一推,万万座好似剑尖的山峰接连轰鸣回应,它们好似有了灵慧一般的褪去青藻绿意,竟变得金玉似翠,整片天地虹光倾泻,犹如摇曳的瑰丽星河。
那尹知缘就正如天上的仙君,仅只是挥挥手,天地众生皆匍匐跪拜,天地闻之虔诚,乾坤见之周折,这片天地化作一片瑶池,滚动如浪涛的金光风起云涌,涌入这人间盛世。
那一座座金玉剑峰,就是一位位剑道魁首开辟的光明大道,是其一生最恢宏的精粹,而在这一刻,尽数共鸣尹知缘点动的剑气,可谓万剑归宗。
神白须望眼群山,即便是他这般能够触摸天壁的人也为之喟叹,这人间裹着金衣,像是泼下来一般的耀眼,那剑峰巍峨浩瀚,直视却不逼人,只觉温润如玉,神清气宇。
卷动的缕缕剑气大风来兮,吹动山河如画,宛如一卷又一卷的山河画卷,尹知缘只是纤手一抬,千山万里皆在动舞,在她股掌之间雀跃翩然。
“这一曲飞鸿来曳,先生可满意?”
她抬手大袖一挥,金光褪去,再染青山,万万里江山再逢春色,邀宴人间客后,风归缱绻,不改模样。
她身上那搅动的无尘清忧再次化作一缕缕青丝缠绕着神白须,风的每一次涌浪,他那一双混黑的眸子就愈加明亮透彻。
她已是同神白须并肩而立,一双扫过秋色的洛水眼眸浸溺着神白须,全是倒映着他的模样。
“那要不说神仙就是神仙,动动手指就是泼天大的手笔,小子也算是开了天眼,得见这人间盛颜,仙君雅量。”
他笑了笑,却也是心服口服的拱手作揖一拜到底,到了这里,那女子也是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尹知缘本就是这藏锋山的开辟者,眼下群玉在她手中的演变不过随手一推,可在那些追求剑道绝顶的修剑者眼中,却是天赐的机缘。
这其中所蕴含的剑道真意来自于一位位剑道魁首的呕心沥血,也同时是尹知缘对剑道的顿悟与真意,她绘给神白须看的可不单单是那心旷神怡的金衣翠玉,更是自身所成大道的本初。
所以神白须也才觉得身有重担,虽只不过救下陈拾玉,可这般恩谢,委实有点过了,所以他也觉得,应该有价。
“但小子也知道那知恩图报赠之泉水报之甘霖的道理,姑娘这般的鸿天赐福,小子试想这天底下的千金万两怕是买不来的”
所以他左右掏了掏袖口,只是哪怕连一枚百藏川都掏不出来,委实是穷的叮当响,兜比脸干净,所以当他反应过来去看尹知缘时,那仙君只是噙着笑,双眸如月。
“……仙君尽管开价,小子自然能凑过来,多长多远的报价都担得起。”
他自然也是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凭着这些本事赚它个盆满钵满富甲一方准不是问题,可尹知缘这种人开的价,会是那人间的纸币铜板吗?
“说了就当做是先生为拾玉替劫的赠予,但既然先生撇不下这份礼尚往来,小女子就只好坦然受之了。”
“先生入川之际,同武圣陈也先对峙时听闻手上缠着一手赤红雷霆,小女子听奇,当世未曾得见过那罕见物,自是也想开开眼界。”
“昨日山门外的雷潮澎湃,想必定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小女子自拟了一座福地洞天,其内乾坤正好差了先生这一股至刚至阳的天地气。”
“若先生愿意,每年冬初至,可再临青门,为小女子这洞天增一处锦绣。”
“当然,小女子也自是知道先生如何的身不由己,红尘不定身世游离,也是难痛快,所以,小女子也不白拿先生的,那拟造洞天的乾坤术,小女子愿一并送上,无须先生再做回礼。”
试问,这能够凭借自我手段截取天地大道法则的乾坤术是如何的难能可贵,生下来没有也就这辈子没有了,轮你是一方圣人还是天降谪仙,没有的就是没有。
而那些能够后天悟得此术的,哪个不是天纵之才冠绝千古的绝代天骄,又是如何的毛鳞凤角稀世罕有。
这尹知缘要么是个鸿天齐运的神仙,要么就是个愣头愣脑的败家娘们,很明显,她更像是前者。
而神白须也是心中惊愕,诸如这等的礼尚往来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怎么看都是尹知缘血亏。
并非寂灭雷不值钱,委实是在神白须用来置弄一片洞天造化太简单,不过动动手的事,可那乾坤术的造诣,是生而难求的。
“…先生不肯吗?”
见神白须久久没有回复,尹知缘竟少见的有些忧虑,而神白须并非在揣度利弊,而是这女子的用心。
她想束住神白须,可却又给了一份大乾坤术,她给他看那万千剑道凝聚而成的剑山,可那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剑道的造化,这般掏心掏肺,神白须想不明白。
就仅仅是为了一份恩情?她尹知缘算老几啊?
“姑娘要么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鼎黄贵,厌了人间烟火才进山修道,又是在大道中直登青天平步青云的天骄,天下万般磨难千般苦役竟是不能阻碍,遂才这般不看重机缘气运。”
“最是难消美人恩,眼下小子兜比脸干净,又是那贱命一条,哪里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跟姑娘构换。”
“怪也只怪不得本领行人间,两袖空空才悲叹,老周你不能怪我,你兄弟是个俗人,可就是歪打正着老是遇着神仙,也是无福消受了,这会委实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了。”
这神白须说到最后也是自顾自喃喃自语起来,念着周登楼的称谓碎碎念着些什么。
而尹知缘从见到神白须的那一刻起,也就不曾收敛笑靥如花的脸,她总噙着一种笑,像是朝思暮想盼春的梨树。
“小子这里有位挚友赠的一件至宝,自觉是个了不得的物件,只是不通其中机要,就当个观品欣赏,留在我这不通地理天晓千玑万枢的俗人手里委实暴殄天物,姑娘如若不弃,就权且当做还礼。”
神白须自袖袍中拿出那金檀木盒递给尹知缘,后者眉头微微皱,双手小心翼翼接下。
打开盒中一观,即便是尹知缘这等人物也都挑眉一惊,她抬眼看了看神白须,后者神色自若,她才知道他说的不是谦虚话,是真不知道这物件的通天。
所以她又小心翼翼的关上盒子,她走上前,将金檀木盒递了回去。
“先生大抵也是个不知机缘气运的败家子,还好意思调侃小女子的不是,这等天养之灵,世间仅此独有,即是天道都也垂涎,赠于小女子,岂不落了尘?”
“先生真不知道这不世木的至伟之处?”
她以防神白须真是谦逊,又问了一遍,而神白须也是摇头,这下她就更是皱眉了,甚至双眼中有了份恨铁不成钢的幽怨。
“小女子就说这物件的其一神通,先生闻过便知其中神造煌极。”
“长生永驻,起死回生。”
如此这般,也就一语惊醒梦中人了,神白须才恍然大悟。
可他也没有去看那金檀木盒,而是望向远处青山。
周登楼啊周登楼,真是好个最是痴情人啊。
也难怪当日神白须询问青衣周登楼做此的缘故她支支吾吾说又不说,原来这其中的因果,仅限他这二人尔。
可不知是命运从中作梗还是天意如此,在神骁一行之前,周登楼因为政务在身而没能将这不世木赠予伊芙琳,从而阴差阳错致使那命运的天秤倾斜,仅仅只是晚了一步,却天差地别。
而哪怕周登楼所爱之人已死,他却也并没有以不世木的神能同样换回崔禾,而是选择独自忍受痛失所爱的孤寂。
即便是他最看中的弟弟段九禽那般执着的追也不悔他都没有托付,哪怕是看着悲剧一步步发生他都没有任何的动摇。
因为他不忍,不想让那女子再轮回一次尘世间的苦果,她本就是一介女子,就应该高高兴兴平平淡淡的一生平安,也是遇到了他这么个人,风云中泛起云涌。
就像伊芙琳遇到神白须一样。
这不世木,就是周登楼的心结,是他一生都无法渡过的煎熬,爱而不爱的理智,恰似勇敢与懦弱的取舍。
他是爱得太深,才看不清因果,不是因为爱的太深,才舍不得。
可他却又为什么相信神白须?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可他就是相信神白须。
“先生浮世沉沦,难道不比小女子更赖于这物件?”
可神白须却不这么认为,他以为,爱一个人不是全部,倘若一生都得而复失,也不过重蹈覆辙,与其让痛苦一度轮回,不如将这些美好,赠予他人。
诸如神白须这种苦果中颠簸轮回的人其实也配不上这物件,周登楼的托付又何尝不是一场自我救赎,在他释怀那苦役后,这物件对他而言早就可有可无了。
而这等非凡造物,又怎么可能是他神白须一介凡夫俗子可以染指的?再者,他是一个从不去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人,周登楼的托付也只不过是一句劝诫,仅仅只是告诉他尘世万由,始不由终的道理。
而眼前女子,天煌之才,万年独有,何不成人所愿?
正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他愿意做那借花献佛的人,就有如白衣持渡一般。
也为这青衣姑念遗留的故土,再拂去一片阴霾,于这天下,这众生,这大道中再立起一座比不周山更攀高的峰峦。
而传承也可以就这么留在尹知缘的手中。
“那都拿出来了,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可是…先生,这礼委实太重了。”
神白须瞥了一眼尹知缘,后者双瞳泛着洛水,透着清澈的弧弯,是他的模样。
呼————
他伸手透过尹知缘的耳旁,捋起她系着的三千青丝,抬手一抽,竟抽走了那系在发尾的红条与玉簪。
顷刻间,那款款如瀑的青丝好似失了凡尘的拘束,流入红尘般随风而起,飘絮如落雪纷飞的乌发在风间舞动。
这绝美的春色令那身后如此多娇的青山都成了陪衬,只叫人觉花好落时,人间惊鸿。
“姑娘莫恼,小子是个腼腆人,不好开口询要那些金银细软,只得临下观望,取这小物件,姑娘要觉得不妥,可以讨价的嘛。”
红条绕手,玉簪泠泠悦耳,尹知缘只是面色泛着微红,看着神白须不言不语。
“我就说先生是那山下风流青行的登徒浪子,现在众目睽睽,您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神白须只是笑笑,手里抓着的红条玉簪莫名有些炽热。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手抓走的东西是什么,明面上只是一枚玉簪一条红带,实则是直接把某个人的整颗心掏走了。
尹知缘捧着金檀木盒,双眸透着春色,不恋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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