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希平手上背着斜挎包,手上拎着菜,沿途经过几家女装店,看见橱窗里的衣服时,既欣喜又惋惜。工作在鲜花、服装、蛋糕、护肤品这种店里的女人,跟在维修店一类的女人相比,后者会被磨的比男人还要沧桑。居希平不是没有想过让徐承栋招一个小工,然后自己舒舒服服地做她的老板娘,顶多忙的时候看看店,接接电话就好了。但曾经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自尊心让她不想再被人看轻,她也知道靠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辛勤劳作后的所得才令她感到踏实。时间就像飞鸟的影子投在纱窗上,这些年,两人的家用电器店换了地方,也换了更大一点的门头。这让她既感到自豪,又会惶惶不安,徐承栋是个聪明的人,但他的聪明不是智慧,稍不留神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得时刻保持着警惕,不想让这份来之不易的新生活里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没有人能躲过命运的心血来潮。等她回来的时候,徐承栋还在睡觉。居希平打开门市,把昨天拆下来的二手空调搬了出来,又拿出水枪开始冲洗。忙活了一阵,到了十点半才吃了早饭,徐承栋一边研究着手机,一边吃饭,一边骂道:“烦死了,这个手机信号太差了,每次解个锁能把人尿急下来。”居希平给他端来茶杯,然后坐下说:“不买他们的手机还不行,不然你安装空调就解不了锁。”徐承栋吐槽道:“他们的空调质量是没话说,但是这个手机做的真的是一塌糊涂,而且还强迫我们买,真是讲不出个理来。”说完,他接了一个电话,说:“哦,我昨天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去你那边,等我吃过了就去。”居希平问:“哪家啊?”徐承栋说:“玫瑰园的,要加氟利昂。这个你不用去了,等我回来再一起去趟土老鳖的厂里。”

一天的生活忙完后,居希平又走进厨房去忙,徐承栋却对她说:“晚饭你自己吃吧,还有一家空调要修,我去一趟。”居希平没有应答,只是眉底寒生,帘额翻皱。徐承栋前脚刚走,居希平后脚便骑上小电驴跟了上去。

居希平走上二楼的网吧里,吧台工作人员一看她就不像来上网的,于是问:“请问你是来?”居希平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来找人的。”工作人员以为她是来找孩子的,于是应了一声。居希平径直走了进去,在拐角的老虎机前看到了徐承栋的身影,她立马走上前,严肃地说:“修空调修到这里来了?”徐承栋又囧又气,他就像一个被抓住的小孩,此刻没有反驳地拿起桌上的钥匙和手机准备离开,居希平斥责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跑到这种地方来啊,我每天跟你苦的要死,结果你拿钱到这里来赌是吧!”没有面子的徐承栋往门外走去,居希平追在后面,追到门口的时候,又刹住了脚,她走到吧台的地方,问:“你们老板在吗?”吧台的一个男人说:“我就是。”居希平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跟你们打个招呼,以后他要是再来,千万不要让他进来了。”老板露出一丝无语的笑容,说:“我开门做生意的,我不能拒客吧。”居希平说:“你们不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赌钱而走了许多弯路,他已经不是小青年了,还有重来的机会。”老板客气地说:“大姐,你别急,坐会儿喝杯热水吧。”居希平坐在沙发上,继续说:“我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我在家跟他也吵过,没有用。我也不想来,可我不想他再重蹈覆辙,我希望你们能理解理解我的心情,就算我求你们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挣来的,他这会儿再去赌,那这个家就没有了。”说到这里,居希平突然双膝跪了下来,那一刻,她曾捡起的尊严再次掉的稀碎,老板吓的赶紧拦住说:“别这样,大姐,快起来,快起来,起来说。”居希平流着泪,说:“求求你们了,不要再让他进来了。”老板应声道:“行,我知道了。”虽然徐承栋被及时的拉了回来,但两人之间的问题却越来越多。

红宛这边,街坊邻居岳奶奶路过居照宽的家门口,早晨十点钟了,大门仍关闭着,岳奶奶心想:“老居该不会死在屋子里了吧。”上了岁数的人最容易死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岳奶奶了敲了一会儿门,半天没人应答,她只好疑惑着回家。

居照宽听见有人敲门,他披了件羽绒服走到门口,可等他打开门时,岳奶奶已经走了。气温虽然凛冽,但阳光还是毫不吝啬。这么难得的好天气,他依然不愿意出去晒一会儿,又返回房间里,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直到肚子饿的实在不行了了,直到馋酒的口水滴漏了下来,他才下床去弄饭。此时,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居照宽的家门口,坐在副驾驶的老头对开车的儿子说:“我先下去问问,你在车上等我。”居照宽走到门口的葱盆前,蹲下剪了几颗小葱,他刚掉头回屋的时候,被一个声音叫住,他回头看着老头,老头问:“老爹爹啊,请问你,居照宽,居师傅家在哪里啊?”居照宽疑惑道:“我就是啊!”老头也疑惑道:“啊?你就是啊?”说完,老头笑了起来,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啊?”居照宽打量了他一脸也没想起来,问:“你是哪位啊?”老头带着迟缓的语音,立马自报姓名说:“我是赫建国啊!”居照宽顿时又惊又喜道:“哎呀呀,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啊,你怎么摸的到这里的呢?”赫建国解释说:“跟我儿子去一亲戚家的,我想着离红宛近,就顺道过来看看,我还是听居照宏说你回红宛的呢。”居照宽明白后,邀他进屋,说:“车里的是你儿子啊,快叫他进来坐一会儿吧。”居照宽把手里的葱和剪刀放在桌上,他才意识到已经要中午了,于是又说:“正好,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弄两杯。我现在也烧不起来什么大菜来招呼你了,这样,就下饭店吧,红宛的饭店多着呢,煮个老鹅给你吃吃。”赫建国频频点头,说:“行呢行呢,那我们上车吧,你带路。”居照宽关上门,坐进车里,他脑海里算了一下分别的时候,然后感慨道:“哎呀,我们有四十多年没有见面咯,你就在我跟前都没认出来呢。”两人对刚才的相认既感到好笑,又不禁慨然。饭桌上,也是不断相问彼此这些年来的经历。

临近过年,居竟松带着新女朋友回来,贺婷婷比他小了一轮,身材丰润,皮肤白皙,两人站在一起,更衬出彼此的肤色。她和居照宽坐在堂屋的饭桌上尬聊着,居照宽还有半杯残酒未饮,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贺婷婷的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回答说:“我是西安的。”居照宽疑惑地问:“怎么跑到这么远来?”贺婷婷丝毫不掩藏地回答说:“我被人骗过来的。骗我的那人是我的前男友,分手后我便一直留在了这里。我结过一次婚,生了个儿子后,婆家便把孩子藏了起来不让我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只被当成了一个生产工具,回到娘家后,我还不招家人待见,因为我没有给娘家带回来一点东西。”居照宽啜了一口酒,继续探问:“你爸妈都在老家吗?”贺婷婷坐在下席的位置,语气爽利地告诉说:“我爸死了,偷电被触死的。”她不带一点感伤又气狠狠地补充道:“他活该!”居照宽听的云里雾里的,“嗯嗯哦哦”地配合几声,居竟松嫌贺婷婷啰嗦,说话总是不经大脑思考,他反感地对贺婷婷说:“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有些话能说吗?”贺婷婷直接怼过去:“怎么了,我就这样的,你不喜欢就拉倒。”居竟松开始讨厌她的这种孩子气,便随口骂着:“二百五兮兮的。”他们俩整天都在磨合,居竟松有时很后悔当初因为花心而甩了谭裕如。如今这个女人,他是越看越有些不顺眼。

这时,居希平正好进来,居竟松对大姐说:“姐,我带你上街买衣服去。”居希平莫名地感到受宠若惊,她拒绝说:“不要,我衣服都有的。”居竟松强拽着她说:“哎呀,走呢,你看你穿的裤子,松垮垮的难看死了,我给你买条新的。”居希平心想:“弟弟现在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要拨了他的一片好意。”她笑着说:“行吧行吧。”路上,居希平倒想起一件事来,问:“超超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居竟松两手抄在裤兜里,支支吾吾地说:“嗯,出来了,也没什么。”居希平见他这样子,就知道里面肯定有问题。

晚饭后,居希平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一是照顾了侄儿这么多年,反而让弟弟没了担子,大人小孩都上不了路子。二来,居竟松既然隐瞒超超的病,那说明他的病一定有危险性,而且她已经想到了会是什么病,否则他不会说不出口。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居希平决定还是发了微信给弟弟:“你叫超超出去住吧,回来看爹爹可以,不要住在我家里了。”居竟松简单两个字回复道:“好的。”他不得不同意,在知道儿子身体不好的时候,他脆弱的哭了出来,又想到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可能往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人生瞬间坍塌。

居希平底下又教育了弟弟,说:“他有这个病,你要跟我们说,这样我们才有对策,才知道怎么注意。你这样隐瞒大家,不是在害大家,也害别人吗?”居竟松依然没有回复大姐,此刻的他没有心情去听大姐的教育。他走进儿子的房间里,无奈地对儿子说:“超超,你大姑不让你住了,你明天搬走吧。”居超超应了一声,然后立马收拾起行李来,一边又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这一晚上,居超超躲在被子里流着眼泪,一边在朋友圈发了状态,内容写着:“现在除了爷爷,我家里人都不要我了,大姑也把我赶了出来。我在想我的人生应该很快会结束的,我天天晚上哭的时候,(亲情)呵,全是骗人的。我有过一阵子的抑郁症,我的笑容就渐渐地失去了,还好有我的朋友,有你们的安慰,至少你们知道我的时候,没有说离开我,没有说害怕我,没有说远离我。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走出阴影,可能你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恨我爸,也恨这个家,我要让这个家,家破人亡!”

居希平看到他的朋友圈后,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他:“你要恨就恨你父亲,从小到大对你负过什么责任,你现在都这样了还不知道好歹,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疯,好好的人生就这么的毁了。”在居希平的概念里,侄儿变成这样,一半在于居竟松,一半是他自己造成的。而居希平越是这么说,超超越是讨厌她。还有居晓月,她对侄儿说:“你整天恨家人,埋怨家人,你怎么不找找你自己的原因,你以为自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吗?离婚的家庭多了去了,那些小孩都是像你这样埋怨家里吗!你整天挂在嘴上说要闯出一片天来,结果呢,每天发的都是吃喝玩乐。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个大侄儿什么时候能够做到他说的!”居超超说:“我做错什么了,你们都要这么对我?”居晓月说:“我们对你怎么不好了,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现在赶紧把你大姑的微信加回来,再跟她赔礼道个歉。”居晓月的最后一句话一说,不仅撇清了自己没有抛弃侄儿的态度,还更加离间了大姐和侄儿的关系,这些年,她将心计和城府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她用错了地方,否则,一定能成为一个女谋士。

居超超一个人坐在绿皮火车上,眼泪随着夜色流淌着,刚刚成年的他,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许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有的伤痛。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但总是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所以,只要离开,便对了。手机微信不停地响着信息的铃音,超超以为是家里的某个人发来的,但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如父亲一般的男朋友不停地询问他何时抵达西安,他好来接应。超超回复着微信,心里却失望地看着窗外——暗金调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一线一线地透过窗外枯瑟的树杈,像在诉说某种告别时的心情,只是不管旁人如何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清。

直至景色已经淹没在黑夜里,好像隐约间能看见一些回忆的影子。他忍不住想起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拿药的时候,爸爸没有给他钱,老姑二姑也不肯借他,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被抛弃,心里又一层地想:“我知道你们害怕,可是拿药的钱都不愿意借我,就两百块钱啊。”他在心里暗暗地恨着,顷刻间,瓦解了他对他们的所有亲情,也领受了人世间的一份苍凉。火车的晃荡令他有些疲困了,他渐渐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回想起自己在船上的日子,他蹦哒着上船,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地喊着,一直从船头喊到了艄后头。周信文一边把衣服挑下来,一边说:“死了都要被你喊活了。”超超先是惊讶道:“奶奶你不是在红宛吗?”周信文骂道:“吃了忘狗屎了吧,你在外面玩疯的了,我不在这里在哪里。”超超抱着奶奶的膀子笑了起来,周信文不耐烦地说:“哎呀,我拿衣服呢,不要拐着我膀子,成天嘻打流刚的,这么大了还这么钳人!”居超超依然不松手,他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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