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光线被座椅靠背挡住,卢卡斯才终于看清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绝不是原本的样子,瞳孔像被某种利物扎过,表面结着蛛网似的痂。
“瞎了。”卢卡斯手里的茶水几乎要溅到地上去。
“也不是完全失明,对于你们来说光线也许强烈了些,但只有在这种强度的光线下,我才能勉强看得见些东西。”男人端起茶杯,与纳贝里士遥遥相碰。
“而且也许对我来说,半失明的状态也是自找的,”男人脸上露出自我嘲讽,“不过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上帝为你关了扇门,总会打开一扇窗。通过光线反射、气息感知、声音反馈......想要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也不见得全需要眼睛去看,更何况,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男人话里有话。
“如果是一只蜥蜴亲笔写下的呢?弗朗哥·阿尔达理查。”纳贝里士沉着声音说道。
卢卡斯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很久没有听人这样叫我,他们总习惯叫我老板、先生、阁下......有的人是尊重我,有的人是害怕我,还有的人只不过是想要通过我获得一些权利。金钱有个特别之处——数量大了,它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甚至是自己的道德准则,好巧不巧,我有足够多的财富,说得直白些,也就是足够大的权利,至少在贝特里东区来讲是这样。金钱的力量会让追求财富者变得贪婪、疯狂,让普通人变得疲惫而惶恐,正如一百万可以买来海量消息,也可以得到海量沉默,其实根本用不着一百万,一千块就能让人为我卖命,我想卢卡斯已经见识过这种力量。然而在这些人之中,只有你会叫我的名字,奇蒙·纳贝里士。”
阿尔达理查自顾自说着,眼神里透着追忆,“从查理十字街将卢卡斯带回贝特利东区时,我还见过他,那是我最后一次通过眼睛看清一个人的脸,记得没错吧,纳贝里士,最后一次!嘿嘿,真叫人怀念呐,没想到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张脸是个孩子,致以我最忠心的赞美,你活了下来,那种东西藏在你体内真是叫人感到惊悚。”
卢卡斯刚想起身示以礼貌地回应,阿尔达理查朝他扬了手,不乏友善的微笑。
“没事,坐着吧。然而金钱也不是万能的,我们这个时代见识了公德和私德令人震惊的退步,人们伪善、虚假,生活受到品质缺乏的戕害,你不可能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人拥有好的品质——大规模生产没有品质可言,贝特里西区的资本家、贵族、某些政治人物不希望货物品质太好,因为品质也就会太耐用,于是他们用式样替代品质,这是一种商业诈骗,旨在人工营造过时的感觉,大规模生产物品必须让今年的货物在明年来临时看上去不够时髦,否则明年的东西又卖给谁?化妆品、衣服、礼帽、鞋子......我们制造了精美的包装,卢卡斯,其实啊,里面的东西全都以垃圾为主。”
阿尔达理查从灰色粗花呢套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太阳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卢卡斯明白阿尔达理查在问自己,“弗朗哥先生,我听懂了,你只是不喜欢世界运行的方式。或许你有上亿财富,给你带来的却只有头疼。”
阿尔达理查先是一愣,接着笑出了声,笑容灿烂又粗狂,灰色眸子里竟然隐隐浮现出奕奕神采。
“起初舞蹈家俱乐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我们经商、做贸易,和黑帮、企业家、警员、议员......打交道,我试图通过某种方式让人们在核废水没排放之前的时代那样生活,试图用金钱带来的权利创造出一个旧时代常见的角落,在这个过程中,我和纳贝里士意见一致,因此才成了朋友。不过正如我所言,金钱不是万能的——我不是高估了金钱的力量,而是低估了人类的品性。站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看到一个巢穴,一个生了蛆、爬满恶臭虫子的巢穴。你干涉不了任何事,因为权利、法律、道德、准则......不是由你制定。
我知道人类社会出现了问题,掌握的信息越多,就越觉得困顿,到底是谁在引导人类思维导向?梳理某种道德观念,如果还可以称之为道德的话。
例如蜥蜴,在我看来他们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布迪就是蜥蜴,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格林娜也是其中之一。不用感到吃惊,卢卡斯,舞蹈家俱乐部掌握的消息远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有人把我称作‘反社会型人格’——我倾向于蜥蜴和人类和平共处,这一点就无需多花时间再做解释。因为,除了布迪之外,舞蹈家俱乐部还收留了许多蜥蜴,纳贝里士也想做此事,但‘格林娜’酒馆无法庇佑住他们,从这一点来说,我算是比纳贝里士厉害不止一倍。”
阿尔达理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忽然凛冽起来。
“但朋友也不尽然能一直做下去。舞蹈家俱乐部和黑帮、警员、议员......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权利打交道,但纳贝里士却和我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纳贝里士看着阿尔达理查干瘪皮肤上一双露着叹息的目光,或许他已看不清五六米之外的距离,但从他轻轻侧脸的动作来看,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纳贝里士出声说道:
“你用金钱笼络人心,黑帮交易、警员晋升、议员选举......为其提供庞大的资金帮助,目的在于何处?显而易见,你打算成为幕后的推手,意图控制、掌握一切。权利没大到制定规则、法律、道德的程度,就用财富来暗中推行你想实施的理念,谁不赞成你的观点,你大不了就换个傀儡,这对你来说来是件很简单的事。不过,你别忘了,金钱很容易让使用它的人成为魔鬼。无论你的初心是好是坏,你其实都是意图通过金钱带来的便利,旨在获得某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地位,这是件很荒诞的事,当规则、法律、道德开始依托于金钱时,谁又能保证公德和私德的退步、伪善和虚假生活的戕害,不是因为金钱才到了如今地步?
你不在乎谁的品性优异,哪怕他是个败类,只要愿意帮忙达成你要做的事,你会毫不犹豫选择他!就算他是个逍遥法外的凶手,你同样不在乎,更不希望他落网,因为那会复活丑闻,接下来的审判和抗辩会把你铲除异己的隐私炸得比帝国大厦还高。当然了,我们都明白,事情真到了这个地步,他会乐于助人,在审判前自杀——至少,各类报纸、期刊,甚至是官方通告会这样发布——人们不会一门心思去还原真相。
阿尔达理查,你企图通过金钱来掌控他人,其实也不过是成了金钱的奴隶。”
阿尔达理查好像是听到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笑话,生硬挤出几滴泪水,手掌拍在一起,粗声粗气地狂笑。
“看吧,即便是对于蜥蜴和人类有着同样看法的朋友,也会走到陌路上去。我是个实干家,相信可以推动社会向某个正确的方向的发展,但纳贝里士不赞同我的手段——难道改革不正是用血铺出来的么?”
阿尔达理查身子坐正,稍稍前扬,灰色眸子看向纳贝里士。
“而我这种人恰恰最不在乎手段!你用你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在你看来我或许无可救药,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哦,上帝呐,也许只有到了候判所,我和纳贝里士才会知道谁被天国所摈斥,谁又为地狱所收容。”
纳贝里士摇了摇头,他目视着无尽远处,说道:
“你该看一眼自己的未来,就会明白错得有多离谱。”
阿尔达理查目光忽然扭向卢卡斯,神情复杂,又快速移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已经看过,那才是做得最错误的事。”
“我给了你太多的我的时间。”
阿尔达理查面色恢复平静,冷峻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我们俩眼中的人类文明问题先放一边,不要再用你的话来劝诫我,否则我会忍不住打电话给上帝,取消整个订单。有话直说,你的来意?”
“一件事,我要去曼纽特,你给我提供信息。”
“具体一些。”
“矿区。”
阿尔达理查端起茶杯,像冻僵了似的久久举在半空,卢卡斯看见他嘴唇煞白,不自然地抿了动了动,茶杯移动到嘴边又放下,食指指甲盖砰砰砰的敲击在桌面。
“报酬呢?”阿尔达理查问道。
“很大,大得也许你接不下。”
“我不会提供资金帮助的。”
“不需要。但你最好在舞蹈家俱乐部下面修个地下城出来,相信我的建议,否则你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你还回得来么?”阿尔达理查面色中透出讥讽,“要知道你会面对谁。”
“你的亲弟弟——弗朗哥·阿鲁斯。”
“补充一句,”阿尔达理查站起身,背对两人看向曼纽特方向,“我可不想这辈子都听不到有人再叫我弗朗哥·阿尔达理查。”
......
一张黑皮档案袋被拿在纳贝里士手里,上面赫然用金色印章盖着个“S”,两人从舞蹈家俱乐部离开,纳贝里士头也不回,卢卡斯却察觉到有目光一直放在他们身上。
他回头看去,舞蹈家俱乐部十三楼落地玻璃窗前,巨型百叶窗被缓缓拉上。
“纳贝里士先生,阿尔达理查先生见过我?”
纳贝里士点了点了。
“他眼睛几乎瞎了,发生了什么?”卢卡斯小声问道。
纳贝里士温柔地注视着卢卡斯,想起阿尔达理查只不过看了一眼小家伙的未来,就落得半失明的下场,叹息着说道:
“都是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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