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黄黄的、滚烫的牛油上面,浮着一堆夹杂着大蒜米、豆瓣酱、山胡椒和炒辣椒裹着的碎牛腩肉,再是一小撮翠绿的葱花段。

一双七寸六分长的筷子插到牛油的下面,一圈一圈,慢慢搅动,牛油下面的白色的面条,瞬间染得金黄。我二爷爷夹住一把面条,用嘴巴吹了一口气,嘴巴抻过去,咬断一小节面条,吞进肚子里,说:“大妹子,好辣!好烫!”

坐在对面的女人说:“老哥哥哎,看你的吃相,好像你三生三世,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呢。你不晓得斯文点吗?”

“我斯文不了。”我二爷爷说:“一呢,哥哥被抓了,我当真是急出星火;二呢,我今天还未吃过一口饭,肚子里的蛔虫,早就在造反呢。”

女人吸着细长的香烟,饭桌上的杂酱面,还未动筷子。女人咯咯笑道:“老哥哥哎,你在我面前,至少要假装斯文一点点咯。”

“假装的斯文,只会是破绽百出。”我二爷爷的碗底,已经见天了,说:“这碗杂酱面,当真好吃。”

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随手将烟尾股,丢在地上。女人端起碗,将大半碗面条,剐到我二爷爷的碗里,说:“我吃不了那么多,辛苦老哥哥,你把面条吃完,别浪费了。”

我二爷爷停下筷子,说:“老妹子,我看你,似乎有重重的心事。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

女人说:“今天是我三十六岁的生日。往年的今天,我会收到许多的鲜花,和朋友们的祝福。唉,人老珠黄了!我这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再没有鲜花了!再没有朋友的祝福了!”

我二爷爷一怔,好久才劝慰道:“老妹子,你何不回到娘家去,挑一点诚实的男人,嫁了?”

“老哥哥,你不晓得,我八岁那年,随着当袍哥的父亲,从重庆的山沟沟里走出来,已有二十四个年头了。家是个什么样子,亲人是个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普天之下,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吗?”

“大妹子,我记得我的侄子茱萸,说过这样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二爷爷说:“人啊人啊,来到世界上,短短的几十年,就像一株野草呢。”

“老哥哥,我呢,还比不上一株野草。”女人说:“野草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莫伤心了,大妹子。”我二爷爷说:“我要走了。临走之前,我对你说一声,把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老哥哥。”女人面前的筷子,始终未动过,凄凉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又点燃一支香烟,女人说:“以前的鲜花,朋友们祝福,如今看来,全是虚情假意。只有老哥哥的祝福,才是真情。谢谢你,老哥哥。”

我二爷爷踱出小面馆,走到将军庙的门口,大门已经紧闭了。我二爷爷心里细想,何不顺着将军庙东边两尺宽的窄暗巷子,爬到花山芲上,去看看辰砂痞子那个姘头家里的情况呢。

刚走到一半,一条黑影蹿过来,拦住我二爷爷的去路,恶狠狠地说:“老家伙,识相一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给我。”

我二爷爷的双手,掀开旧袄子,说:“你搜嘛,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只剩下肚子里几条饿得尖叫的蛔虫。”

黑影在我大爷爷的身上,摸了一遍,狠狠地骂道:“当真是个穷叫花子,身上屌毛都没有一根。”

我二爷爷放下手臂的时候,差点碰到了黑影露在嘴唇外边的龅牙齿。我二爷爷系好旧袄子上的布扣子,愤愤不平地说:“你若是有万贯家财,你还来抢什么呀?和我这个穷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吗?”

龅牙齿听到我二爷爷的声音,停下脚步,唉了一口气,说:“老爷子,我若是生活得下去的话,也不会惊动你老人家。”

说完,龅牙齿像一只夜猫子,倏忽不见了。

我二爷爷叹着气,一步三回头,走到花山芲上,远远就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尖叫声,男人们愤怒的咆哮声。

我二爷爷这才加快脚步,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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