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然道:“我懂!那你姐姐……如何会在这里?”
她抬了抬眼睛,“其实,她不是我的姐姐……”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过是宫中一个卑贱的奴婢,姐姐是曾经的梅婉仪。”
心中惊诧,那个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双目呆滞的女子,竟然曾经是艳冠后宫的王上的婉仪。腊梅是美人宫中一个打杂的婢女,因做错了事被掌事姑姑责罚,恰好被婉仪碰见。婉仪一时恻隐,不但出言阻止了打骂,还让她做了贴身的婢女。婉仪心地善良,并不把腊梅当做下人看待,对她很是和善,又给她改名腊梅。后来婉仪不知何故被人陷害发了疯,又迁到这个地方居住,身边的人全部遣散,只有腊梅不离不弃照顾至今。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我暗暗赞叹。
“你姐姐以前是王上的婉仪,那……她病成这样,王上知道么?王上他……没来看过你姐姐么?”
腊梅咬牙切齿地恨道:“不要和我提那个人!我姐姐爱了他一辈子,本以为他能是终生的依靠,最后害了自己的,反而是他。”
她一口一个他,听得我有些胆战心惊,还好这里僻静无人,也不怕谁听见。她似乎猜出我的心思,冷冷道:“我不怕人听见,也不怕有人告诉他。不敬不尊又能如何?还能比现在更坏么?索性姐姐如今也是受罪,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如此默默无闻无尊严地或者,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他知道了,要处死治罪,都随便。横竖我陪着姐姐就完了。”幽幽叹息一句,放缓了声音低低道:“我有时候觉得,姐姐若有一天真死了,或许还是解脱了。”
我不知如何劝解,心中又大抵不太愿意相信王上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平日里接触下来,觉得他颇有君王风度,明辨是非,可为何对这个女子如此狠心,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方才说,是有人陷害你姐姐,是谁?为何不对王上明言,请王上查明事实真相。”
“真相!”她仰头大笑,笑得眼泪出来,“何谓真相?何为真相?眼睛看见的是真相,还是耳朵听见的是真相?眼见都未必是实,更何况这宫里尔虞尔诈勾心斗角,谁又能知道什么是真相,若他不信,说一千道一万也是枉然,若他信,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说到底,他的心中就只有那个献美人,哪里还记得有个梅婉仪。姐姐处处与人为善,连我这么一个卑微的奴婢都肯相助,她如何会去害人,献美人死了,自然有害她的人,却独独赖在我姐姐头上,害得我姐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受死罪。这就是真相,可这真相有谁听,有谁信?”
我暗自唏嘘,听着她有些激动地嚷着,虽然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我还是理了些完整的信息出来:
献美人,我早已知晓,她的清月阁也去过多次。洛城的舞姬,王上不惜顶撞先太后也要宠爱到底的女人,可惜红颜薄命,早早撒手人寰。一直以为她是病逝的,今日才知道,原来有点小病不假,被人害死是真。
话说献美人来了清月阁后,一直闷闷不乐,与其她妃嫔交往不多,唯与当时寝殿不远的梅婉仪有些来往。梅婉仪生性淳厚善良,不与人争长短,也颇明白献美人郁郁寡欢的心境,是以没事就来陪伴一二,权当开解她也是开解自己。
那一日,梅婉仪听说献美人抱病,亲自炖了补汤去看望。谁曾想,献美人喝了她的补汤的当天晚上就一命呜呼。医官查验后说,补汤有毒,本来不至于要了命,可恰好那几日献美人吃的药里有一味正好和补汤中的东西相克,对冲下来就要了献美人的命。虽然梅婉仪百般辩解,王上只是不听,且梅婉仪懂得一些药理,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的害了献美人顺理成章。宫中害人的理由基本只有一个,争宠。好巧不巧,王上如此宠爱献美人,梅婉仪本来颇受宠爱的地位岌岌可危,害人之心成立。
王上一怒之下,将梅婉仪褫夺封号,贬为宫女,迁居冷宫。迁居到冷宫后,看守一碗毒药灌了下去,幸好腊梅忠心跟随陪伴。知道梅婉仪被灌了毒药,想办法用草药救了她的命。可是却落下了后遗症,癫狂疼痛时常发作,梅婉仪受不了这个刺激,人也变得疯疯癫癫,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一挨就是几年。
多年后,腊梅凭着以前的一点人缘,偷偷央求人将她们挪到允梅馆,这里安静,更适合梅婉仪居住。王上命人砍了梅婉仪以前宫殿的所有腊梅树,还是有人偷偷来告诉她,她又央求人偷偷将腊梅移植到这里,据说为了这十几棵树,腊梅整整用了一个月。她说幸好那段时间王上心情不好,怕睹物思人,一年都没踏进清月阁半步。这件事才能如此顺利办下来。不过腊梅没告诉我帮忙的人是谁?我明白她的顾忌,若被人知道这个人偷偷帮助腊梅和梅婉仪,还将腊梅移植到这里,只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可是要将十几棵腊梅树移植到这里来,还风平浪静,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屋里传来窸窣的声音,腊梅一跃而起快步进去。我跟着她掀帘进去,原来是梅婉仪醒了,正愣愣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对着一面有了裂纹的铜镜歪着头欣赏头上插的一朵红色绢花。
见到我们进去,她咧嘴笑了笑。浑浊眼睛扫过我的时候,她似乎怔了怔,突然就扑了过来,抱住我的手惊慌道:“妹妹,是你来了,你终于来看我了。你还在怪我么?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真的没有做过,妹妹,你相信我。”
我呆了一呆,任由她抱住我的手,没有动弹。
腊梅拿过她的手,温柔地哄着道:“姐姐,你认错人了,她不是献美人,她是莫小蝶。”
梅婉仪充耳不闻地样子,甩开腊梅的手,继续扯着我的袖子,“她是,她是妹妹,妹妹,你不认识我了么?你看我是是谁?”低头喃喃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
腊梅再次拉了她的手,扶着她去旁边坐下,温柔道:“你是我姐姐啊,姐姐,你看看我,我是梅儿。”
她抬手抚摸着腊梅的头发,喃喃道:“你是梅儿,我是姐姐。她是谁?”手指指向我,“她是妹妹?”
腊梅依然温柔语调,“姐姐今日很漂亮,你看这朵花,戴上正好看。”
梅婉仪喜形于色地不再理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腊梅叹口气望向我:“我姐姐现在就这样,一时糊涂一时清醒。”说到后面,语气哽咽:“我看她痛苦难耐的时候,盼着她赶快好起来,可是有时候,我又盼着她不要醒过来,就这样糊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挺好!”
因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晚膳时分,惦记着晚上姑姑要我帮忙抄录账目,我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许久没有人和腊梅闲聊过了,她似乎有些欣喜,加上今日又告诉我多年前的一桩大事,自己黯然神伤了好一会,这会也觉得疲倦。送到门口,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感谢后,很快就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我发现人的潜质有时候是逼出来的。譬如我这个不认路的毛病,在紧要关头竟然能自动治愈。比如今日,我就凭着上一次的一点印象,居然顺利地找回了春和院。
来不及更衣休息,立即去姑姑房中帮忙抄录账目。司乐监大部分人是不识字的,更不用说写字了。只因我在元州的时候,曾也学过一些,在莫扬的逼迫下练过几天字,姑姑每月呈递上去的账本便依赖我抄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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