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后,一朴素一华丽两辆马车相互退让一步,与相反的方向前进。走出好远,我以手托腮探出的半个脑袋依然能感觉少将军追随的目光。正是黄昏日落,凉凉的目光随着凉凉的夕阳余晖,在略略有些喧闹的街市上拖曳一地的落寞。

重新回到马车上,莫扬索性直接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轿厢上,拖过我靠在他身上。我下意识推了推,没推动。他坏笑着,眼睛里闪烁着灼灼光点,“不许推,不许动!你一入宫,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我会难受的!”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心软了,任由他搂着肩膀。半晌,轻轻抬起头问他:“你一会真要去赴少将军约么?”

他重重点头:“自然要去,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爽约!”

扭了下腰肢,调整一下姿势,我道:“少将军……应当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吧?”

莫扬淡然一笑,“表面平静未必真的平静,譬如我,这些年你们不是也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么?少将军北疆回来后,连着做了许多事情,猜测到一点半点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那么急着寻孔周三剑就很有问题。无妨,无论他是谁,和我们总是不相干。”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莫扬俯下头对着我的脸,不再和我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说些他在北疆和这段时间的一些见闻趣事,看起来经历了不少。有他一路温柔叙话,时间过得很快。感觉只是一瞬功夫,正阳宫门到了。

扶着他的手下车,抱着一包陶陶准备的吃食玩意过了宫门守卫,回头看时,莫扬一脸落寞还在原地,见我回头,挥了挥手。

一步三趋走了大半个时辰,转过红墙绿瓦青石板的大大小小宫苑,回到春和院将东西放下,与小柔打了招呼,又去与那姑姑回了话,承受了她一番体面的感激话,不耐烦地出来。吹了回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才慢悠悠去崔姑姑那复命。姑姑倒也没说别的,看了看我的脸色,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训斥了几句就让我回去了。

路过排练屋的时候,听得里面还有声音。推开门看了看,锦绣和棠梨还在那练习。棠梨吟唱旋律,锦绣跳舞。掐腰反转做得很到位。虽然不能完全无我,但也有那么几分情韵。听到门响,她们也都转头来看,看见是我,锦绣颌首微笑。难得的,棠梨也微微屈膝淡笑一下。

我受宠若惊地楞了下,转身欲走。锦绣却将我叫住,希望我还能指点一二。

我其实有点喜欢锦绣,她温柔美貌,心思单纯,只是有时候犯点糊涂而已。也难怪她,宫中大半年下来,我也看了不少拜高踩低,想方设法踏着别人头顶往上爬的事,她这么想我也很正常。日久见人心,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宽了袖子与她一起做了几个动作,告诉她几个细节。譬如我还是觉得她不够行云流水,动作交替的时候会太着意,着意就会有停顿,停顿就有间隙,间隙就会让人感觉凝滞,再细小的凝滞,都会削弱舞蹈的美感和流畅。也会破坏舞的气韵。我告诉她首先是要忘记自己的躯体,想象自己跳舞的时候是无肉无骨,只有一股自由的灵魂,就会做得更好。

锦绣依然半懂不懂。我拉着她去院里,让她闭着眼感受风的吹拂和存在,然后又让她将手放到一大缸养鱼的水池中,依然闭着眼,轻轻顺着一个方向搅动水流,感受水滑过肌肤的感觉。

锦绣悟性还不错,她搅了一刻钟后,蓦然睁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脸色激动地绯红,让冷水浸泡得冰凉的手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小蝶,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我微笑着看她,感觉凉意浸透衣衫,缩了缩手臂。

她开心地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嚷着:“原来你说的忘我,就是不要刻意地去想着某一个动作,而是把所有动作连贯起来,一如风如水,柔软流畅,一气呵成,不要受到我们身体的束缚,对吗?小蝶,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琢磨了这么多年也没琢磨出来,你怎么想到的呢?怪不得你跳舞的时候与别人就是不一样。”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跳舞全靠天赋,面上谦虚和顺。司乐监许多歌姬舞姬乐师,不过是凭着一点天资混口饭吃而已,她却是真的热爱跳舞,是个舞痴。这样的人,我很是敬佩。

棠梨一直傻傻地跟在后面,直到这个时候才真的明白我拉锦绣出来吹冷风摸冷水不是故意使坏。脸上露出善意的笑,讪讪开口为以前的误解道歉。

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怎么待我,很不以为然地摇头表示无妨。人就是这样,明知道生命快走到结局了,反而什么都能看得开。我就是这样,总想着没有多少日子了,再好再坏,不过都是一场虚空,有何计较的呢,有这个计较的时间,不如开心快乐的过好现在的日子。

小柔来寻迟迟没回屋的我,见到我们三个在这里又唱又跳又笑,怯怯地不敢靠近。我余光扫到她,急忙告别了锦绣二人,拉着小柔的手赔不是。棠梨和锦绣对小柔也温和亲切,相互道了福,我和小柔拉着手回去。

简短地回答了锦绣棠梨为何对我态度大转变的问题,小柔一阵唏嘘一阵感叹,简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回到房中,她忍不住又吃了好几块陶陶做的糕点,撑得眼睛发直才满足地打着饱嗝躺上床去。我给自己斟了杯热水抱着暖手,回想起今日相见的情形,不觉又是一阵悲从心来的感觉。恹恹地坐了好一会,听见小柔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我才慢慢宽衣上床。一夜半睡半醒,听着窗外“梆梆梆”的更鼓声,风敲窗的窸窣声,恍惚又去了那个虚幻的梦境。

庆贺宴很成功,锦绣的舞技发挥超出了姑姑的预期。当然,眼明心亮的姑姑自然知道是受益于我的指点,虽然我并不邀功,但是姑姑还是在后来的奖赏中加上了我一份。

庆宴上,王上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出现了一会,撑着额头扫视全场后,喝了杯酒就走了。衣袂带风,姜公公在后面走得颤颤巍巍。

王后笑靥灿烂招呼全场。说是庆贺宴,其实就是王后摆了个豪华酒席收买朝中权贵的内室而已。除了宫中一众拿得出手的妃嫔,就是各级大臣的夫人们,环佩叮当地坐了一屋子。夫人们坐在一起,议论最多的自然除了各家孩子是否出息,就是衣衫配饰。宫中等级森严,王后着了次黄色底的攒凤锦袍,妃嫔们是除了黄色之外的鲜亮颜色,参加的夫人们看起来也是卯足了劲攀比,既不敢僭越过了王后和妃嫔,又不愿意落了别人下风,颜色不敢太过亮丽,便在衣料和配饰上下功夫,是以一屋的万紫千红珠光宝气。铜鼎里笼上的香料氤氲弥漫,混着各种香粉味道,更是满屋脂粉浓艳。

其它舞曲于我无甚关系,跳完这曲舞我就随着出来。百无聊赖地喝着冷风赏着空旷景致回去。浓郁香艳的味道熏得有些胸闷,我就着凄寒爽阔的空气长长呼吸几口,直感觉一股凉意顺着鼻尖嘴唇侵入骨髓才缓缓调匀气息。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看见一溜青绿色的石子光滑圆润,煞是好看。一个个地顺着数过去,不觉拐了几个弯,当我抬头的时候,却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这一抬头,却也将我惊了一惊。

须知元州这个地方,腊梅是很常见的。莫府后院,就种了好几棵高大孤绝的腊梅。腊梅是蕊珠喜欢的,于我却是一般。我一直觉得,腊梅傲骨凌霜,看着虬枝瘦削,却不畏严寒,开于霜雪之际,属于孤傲高洁之花。我自觉没有那股子孤傲高洁,也没有那般独立悠然。我是个爱暖和和艳丽的人,所以更喜欢前院那几棵紫荆花。

虽然不太关注,可我记得,每年腊梅花开的时候,陶陶日日会折了插在我窗前的玉瓶中,满屋寒香令人气爽,也是不错的。可最早的虎蹄梅亦要十月底才会绽放花苞。十月下旬刚到,这里的腊梅却开得异常辉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成园的腊梅。不够一人高的矮墙内,足足几十棵腊梅花树密密匝匝,缀满了黄色花苞、花朵。色如蜜蜡,鲜亮如绢纱,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芒。几缕风过,沁人肺腑的幽香。

第一次觉得腊梅如此美丽,瘦而不枯,艳而不娇,雅而不俗。信步上前,矮墙中间却立着一扇高大的朱漆大门,两个金兽门环光洁厚重。门是虚掩的,我从门缝中瞧了瞧,院中似乎没人。

抬头看了看门匾处,空空如也,有长方形的一处淡淡的痕迹,像是以前挂过牌匾又被取下来的。我大体知道,凡是妃嫔的宫苑,定是有响当当的门头的,不是什么苑就是什么阁,或者能称得上一声娘娘的品阶宫苑,必然叫什么殿。譬如王后居处就叫华阳殿。

从虚掩的门口望进去,似乎很安静,听不见一丝人语。不像是哪家妃嫔的寝殿。我敲了敲门,没人应我。门却随着我敲击的力量“嘎吱”一声开了。

探头看了几眼,依然没人。院落里除了腊梅开得旺盛,其它一应萧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有细细品赏腊梅的期望,我一边问着一边扶着门走了进去。

大口呼吸满院寒香。四处扫了一遍,院子很大,除了腊梅还是腊梅,没有其它任何花草树木。腊梅树下也没有一丝杂草,灰褐色的泥土整理得还算干净。两边的耳房年久失修的落魄,空寂而阴寒。正前方大门洞开,能看见中厅里面的桌椅。

搓着手转了几圈,慢慢挪步过去。中厅门口顿住,我干干咳嗽两声,心里有些恐惧,只觉得有股阴气森森席卷而来。没有回应,我转身想离开。走了几步,又咬着嘴唇停住。好奇心驱使我无法就此离开。

原地挣扎斗争了好久,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转身进了屋。简单的陈设,打扫得也算干净,应该是有人居住。右边有一扇门,挂着厚厚的帘子。侧耳听了一下,似乎有低低的“嘤咛”呻吟之声。在这空荡寂静的屋子,显得极为诡异,我脊背上冒出丝丝凉意。

顶着笼罩全身的凉意,头皮发麻地挪了挪脚步。

刚想掀开帘子瞄上一眼,一声瓷碗打碎的声音和一个尖利的惊呼将我骤然定住,“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紧接着一团身影飞快地从帘子后面冲出来,看见我似乎楞了一愣,但是很快就视而不见地冲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不一会,那团人影又冲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刺鼻的药味太熟悉了,我不由得皱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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