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听说一个12岁的小沙弥化缘潜进日本兵营,游击队递进汽油,一把火烧得鬼子像油炸蚂蚱。那孩子也火化了。据说他家有百余亩地,就他一棵苗,怕养不大,舍到庙里。
鬼子岗哨丢不起,撤了。游击队赶集似的进进出出,码头上几次大爆炸,我家在山上也听得见。
冬姥爷给父亲报告得更勤了。有时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儿,母亲便给他盛一碟风干咸花生米,一碟腌小蟹子,老爷子滋儿咂其乐无穷。母亲几次想问问那个年轻鬼子还有没有,到底也没敢问。
转年梨花开时,传说鬼子要跑了,也有说是往昆嵛山扫荡。一天小雨乍晴,母亲推门,忽见梨花中开了一簇红花,近前细瞅,是朵红绸花。母亲轻轻一拉,两端脱结垂下,竟是那条红丝带!山风吹拂,红丝带在梨花间飘绕,飘绕……几场梨花雨,红丝带褪成了梨花色,便被日夜疯长的梨树叶子淹没了。
“不知道那个裁缝回去了没有?”母亲这样结束了故事。
“那个裁缝回去了没有!”每看日本侵华内容的影剧,我总会想到那个独生子鬼子兵,那个还没娶媳妇的大孩子。
两年前,一位女友远嫁日本,她先生年长她30多岁,曾经是个鬼子兵,在中国山东作战时丢了一条胳膊。他现在主办一个日中交流组织。有人骂这位新娘是汉奸,甚至招数人上门声讨。我支持了她。多么巧,婚礼上,新娘着雪白衣裙,头系一条红丝带。
世界上许许多多事情说不清楚,须靠良知来判定。良知,就是神意?
三、画在沙滩上的字
读和写了几十年,可要论说“文学与人生”,总是不得要领。惟有一点是明白的:文学是生命过程的需要。像吃饭和睡觉一样不可或缺。可能和先天有关,还可能和左撇子有关吧(右脑发达,长于形象思维)?这是我个人的体会。
有钱人家的孩子,三四岁就开始吟诗制对;我五六岁开始下地干活。不识字。可是心里是有字的,塬,橡树,风,日头,……不管怎么变化,我都知道是它。可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上学的孩子知道。我不能上学,这是童年最悲伤的事。赶海的时候,在海水抚平的细沙滩上,用手指画字,画不是字的字。海水抹去一些,我往后退退,又画一些,直到海水没过脚脖子,才无奈的站立起来。红缎子一样的海水铺到太阳跟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上面走过去,找回那些自字。就那么痴痴站在那里,流着泪……那美丽,那感动,那无奈,直到今天。这是我对人生的初始体验,也是初始的文学体验,那些不成字的字,被大海收起,大海认可我的创作。
进了北京,上了学,读和写像好日子一样哗哗流淌,像少女的身体一样丰满起来。四年级起在电台发表文章还得奖,初中起作文拿回家写,两三千字已经是小说了。我的理想不是当作家,而是当拖拉机手,医生,海员,无论干哪一行,读和写都不耽误啊。回想那十年,没用多少时间就把功课念好了,而大部分时间用来读写和忙活动,捐少先队号飞机抗美援朝,种向日葵和蓖麻支援国家建设,和卓娅妈妈、保尔夫人见面,文学小组下乡采风,美术小组看齐白石爷爷画虾(献红领巾的时候,差点儿把胡子系住一根),当然还有深翻土地,大炼钢铁和校办工厂烧焦炭那样累昏倒的事情……。那时,饱满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是生活和文学共同滋养的。
当生命衰弱到呼吸和吞咽都难以进行时,文学还能生存么?她对于我是愈显出其与生命的血肉一体。生命到了去留关口,文学祭奠了她的精髓。用意志支持着一呼一吸,用意志支持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和写。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双翼使生命飞越死亡之海。当我能手攀铁丝站立几秒钟时,已写下了几百万字,读了多少就不知道了,这是在17年中,母亲帮助我把手指放在枕边支撑眼皮来完成的。在我为“生存还是死亡”熬煎的时候,许多人劝我写作发表。我不愿意。我不是哲人,也还没有修炼到洞悉人生真谛的境界,不敢罔发议论。我必须先活过,才有资格说话。文学和宗教说,是的,在生活中修炼,先学会爱吧!于是,好好爱自己,进行自我康复,好好爱他人,做别人不愿做的事。活着,读着,写着,生命丰富强壮起来,能做越来越多的事情,一切自自然然。尽心尽力的活着,这就是我的语言,我的创作。就像童年画在沙滩上的字,生活认可就行了。所以,我很怕发表文字,觉得文字永远无法表达无限变幻的生命过程。表达出来的不过是生命的影子,需要人用血泪去显现。那已经是活生生的再创造了。
四、白塔寺下
白塔寺在北京阜城门内,建于元朝1271年,已有700多年历史。寺门开在大街上,低于地面,寺门也显矮小,但白塔庄宏巍峨,令人敬虔。
白塔寺东西北三面是小胡同,我小时候常到宫门口二条找同学玩。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低矮的小平房和油毡搭的阁楼更显破败。但胡同街道很干净,几乎家家门旁种着凤仙,月季等花草,生气勃勃。这就是北京人的胸怀。
21号院门关着,这是老同学刘敬芳的家。我知道,此刻她不在家,她在大西北青铜峡郊外的农家小院里。初三毕业那年,她做了那里的农民媳妇。她当然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大悲伤,她是为了父亲,她是个孝女。
父亲是汽车兵复员的老司机,一天在交通路口,为了躲避一个乱过马路的小孩,撞倒了一位农民,后来农民死了。父亲因部分交通事故罪被判一年徒刑,并赔偿1千元钱。一千元在当年可不是个小数目,家里根本拿不出来。见到来处理后事的农民的儿子,知道他还没有媳妇,万般无奈,父亲就想出了让敬芳顶债的主意。这个老兵怎么甘心当“杨白劳”呢,可是他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念书,老伴常年有病。他说:敬芳,爸把你卖了,我不是人!
敬芳见过几次那个叫梁雨轩的小伙子,朴实却也有几分文气,不反感,就点了头。带个小包袱去了大西北。
敬芳因患小儿麻痹症,右腿有点跛,但她生性好动,从小没觉得自己和别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爬树,跳舞,支农样样争先。所以,大西北有多苦,她也不多想。
进了梁家的砖坯小屋,敬芳倒头就睡,睡了两天两夜。然后,院里院外,村里村外转了一遍,挑了一挑水就下地了。娘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却骂雨轩:枣木疙瘩,这么好的媳妇不会疼啊!雨轩骑上自行车就追,把车让给敬芳,自己挑上只剩大半桶的水,笑说:你把水都给道上的草喝啦?
敬芳没少干傻事错事,可是雨轩喜,娘更喜欢。一年后,敬芳生了女儿枣花儿,像妈,花儿一样俊。敬芳对女儿有自己的爱法儿——打屁股,当然是轻轻拍,小家伙美滋滋的乐。枣花遗传了母亲好动的天性,加之摔摔打打的养育,壮实活泼,像个小子,但毕竟还遗传了父亲的斯文气,三四岁就跟着母亲上学,敬芳教四年级时,枣花上课功课会了就坐不住了,跟男孩子打弹弓,气的敬芳罚她扫院子,结果几个男孩子也出去帮她扫,敬芳又改让她刻蜡版,印讲义,这样一举两得。
敬芳教书,让娘大大的出了一口怨气。那年,乡里办学的压力顶不住了,村长腆着脸来求雨轩娘,让敬芳主持办村小学。娘瞪着村长说,当年雨轩爹跟我结婚,落户咱村,就想办学,你们说他是劳改农场出来的右派,不够格儿,怕把娃教右了。他可是北京大学里的文化人呢!后来俺雨轩跟他爹念书,念得咋样,右不右?如今敬芳可是俺儿媳妇,不怕把娃教右了?村长臊眉耷眼的走了,以为不成了。雨轩娘就是雨轩娘,支持敬芳办学。敬芳办学顾不了家,家里由娘,家外全由雨轩承担,下棋,唱歌丢一边了,倒是女儿跟他比跟妈亲。
敬芳送走一批一批学生,送走婆婆,送走丈夫,最后送女儿上北京医科大学,她才感觉自己老了,残腿越来越吃力。她办退休回到北京,自己的老家。
哥哥嫂子像迎功臣似的把敬芳接进家,她的小屋一直给他留着,侄子想给她装修得现代些,她不让,说四白落地最好。在这个童年的小屋里,怎么呆着都舒服,她帮着嫂子料理家务,周末枣花回来陪她逛北京,敬芳好象重新活一回。
枣花有了男朋友,是协和医院神经科大夫,人品才华没的说,可惜模样配不上枣花。娘喜欢,劝枣花,25岁结婚,我好帮你们带孩子。枣花却说不急,毕业工作几年再说。今年暑假枣花毕业了,跟娘商量,要跟男朋友结婚后随医疗队去非洲乌干达3年。敬芳蒙了。
她不是爱思前想后的人,可是女儿要离那么远,还见得着吗?在电视上,她见过非洲瘦得皮包骨的孩子,瞪着大眼睛等着帮助,唉,那就去吧!枣花就去了非洲。
不忙的日子,傍晚,敬芳拿把小竹椅子坐在门口儿,低头看月季花瓣上的水珠颤颤抖抖的滴落,抬头见天空鸽群盘旋,哨音远远近近缭绕,突然就想起枣花,没有泪,就是那么疼的想着……
她身后的白塔怜惜的看着她说,700多年前,尼泊尔工匠阿尼哥主持建造了这座白塔和元大都城,他来中国45年,再没能回过国,他也曾像你这样思念万里之外的祖国和亲人啊。
孩子,人世的安宁,是用生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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