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姐和亲友劝阻无效,只能按照我的意见帮助安排新的生活环境。二哥将香饵胡同的房子换到羊肉胡同,离他们住的近并且院子里就有厕所。老同学闻讯都来帮忙,商量着怎样能够更便利我独自生活。屋里安装了上下水和马桶,能方便我使用;在我够得着的位置拉上几条铁丝和粗绳,我能够扶着走路;屋子中间摆上许多椅子,我走几步可以坐下歇一歇。淑绅送来彩电和大衣柜,小屋有了居家的感觉。大家忙碌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可以搬进去住了。哥姐和几位老同学都来了,七手八脚把我和我的书、日记、衣物一起送进羊肉胡同132号,安顿我躺下。

二哥又在屋里四处巡视一遍看还有什么考虑不周到的,他站在窗台前审视了好一阵子,说:这个窗太低,你一个人不安全。说着动手就要把临街的窗户钉死。

别!这是我的世界之窗。我立即阻止。

二哥看看我,无奈地摇摇头。安上拉绳,让我躺着试试开关窗子。

老边说,我陪你住几天吧,帮你熟悉环境。

不了,这里已经很好了,你们就放心回去吧。

我几乎是撵走他们,带上门。

老边和月饼的声音绕到窗前,就陪你住一晚吧。

我不理。内心的胆怯与无助要冲出去开门,我拽住自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已泪水决堤。那是1981年5月石榴花开的季节,在这间陌生的小屋,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朦胧,树影摇曳。生病后二十一年,我将第一次独自一个人生活。不知明天该如何去应对生活中的一切,心中充满孤寂,任黑夜扯着我坠入无底的深渊。帮我,谁来拉我一把!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乞怜。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已将自己置于完全无助的境地,谁也帮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我在无际的黑暗中一再地对自己说:自救!我必须靠自救!身体通过康复自救已经尝到了甜头,生活也还是得靠自救,这是唯一的选择,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总有人抱怨命运不公,被生活抛弃了。可什么是生活呢?对于我,生活就像一片原野,没有什么抛弃不抛弃的问题,只有用双手去艰苦地开垦。命运也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命运就像大海里的一艘船。依赖哥姐,就停舶在港湾里避风,最后成为一摊朽木;独自生活,便是驶向大海。我是桑提亚哥,我的使命是驾驭命运之舟与大海搏击,与大鲨鱼周旋,大海的深处才是我灵魂的归宿。

一夜辗转到天明。晨曦透过窗隙,几声鸟儿叽叽。我吞下两片美斯的明,等待力量的复苏。一股无形的力将我托起,缓缓上升到现实的空间。拉开窗,起床,穿衣,下床,扶着牵着的铁丝绳儿,站起,我要去解手。只要能动,尽量不在床上,一时方便了,倒便盆则更难。挪五步,有一张椅子,走到马桶处有三张椅子。我歇歇走走,终于到了。你太了不起了!坐在马桶上,我由衷地夸奖自己,对自己的表现是相当的满意。舒心地享受这一刻的放松,完成一天中的第一件大事。打开收音机,听音乐节目犒劳自己。洗漱,拎毛巾是个难点,不过我已经有经验了,把毛巾钩住水龙头,借助水龙头的力气拎干毛巾。做饭,用煤气可方便多了,还多亏了当年老边的帮忙。打火还需要点力气,要不火石就打不出火,要记得跟二哥说带盒火柴或备个打火机以防没力气时点不着火。烧水、下挂面等待的时间,先挪到床上躺下休息。锅台旁放一张椅子,关了火慢慢捞出面条,加上昨日姐姐带来的熟食,便是一碗美味泡面了。端着碗走不了,就着锅台吃面吧。

不赖呀!我靠在椅子上已全身无力,自言自语自我陶醉自我鼓励。一天的时间,我只做了这几件事。完成每件事都得用小时来计算,每一个动作都要靠意志支持。晚上,亲友来巡视时,我已挺过了最艰难的第一天。没饿着,我自己下挂面吃了,还超计划洗了内衣。我向大伙汇报,心里溢出自豪的喜悦,这是我的壮举。这一天,我经历了告别死亡的艰辛,通过了上帝的考试,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许可证。可以独自生活了,我要努力地活着,活下去。我跟他们约定:不要帮我。让我试一试,再试一试,每件事都坚持自己做,包括摔倒后几个小时自己爬到床上。据说周总理常说一句话:坐着谈,不如起来行。我喜欢。无论怎样苦苦地想,也是空的,或激昂,或消沉,终究是苦恼。然而,切实地去做了,事情就变得简单明了,那一大团雾忽然变成了一滴滴水。你发现自己是聪明的,有办法的,有力量的,欣喜自己竟忽然变成大力神士。你可以问心无愧地感到自豪,因为你终究成了命运的主人。一天天,你开始了蜕变,自己创造着使自己欣喜、惊异的一个个生命链环。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全然屈服!这是诗,是乐,是哲理,是科学,是一个又一个创造和发现,是智慧和力量汩汩喷涌。我禁不住地赞叹,呵!生命之源带我向自由的大海急急奔去!

一天,有人敲门。有人在家吗?

请进。门虚掩着,我回答。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民警,正冲着我笑。我很惊讶,有事吗?

我是管这一片的民警。您是新搬来的,我过来看看。您是孙恂?

我叫孙恂,刚搬来还不到一个月。谢谢关心,请坐。

他看我躺着,便关切地问:生病了?

全身没有力气,多数时间都得躺着。

哦,您得的是什么病?需要请医生吗?

肌无力,重症肌无力,一种罕见病。医生说这是不治之症。

难怪我都没听说。他看看四周,问:怎么一个人?家里还有人吗?

还有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家庭,不住在一起。原来我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前几年母亲去世了,所以就一个人。

您是从哪里迁来的?

我原来和母亲住东城区香饵胡同,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在那边生活不是很方便,主要是厕所不在院子里,要走百八十米,哥姐就帮我换到这里来了,离他们家也近点。

院子里的厕所您能使用吗?

不能。我一人出不了门,只能用马桶。哥哥姐姐还有同学经常来,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他们帮助倒。

您一个人确实太不方便了!我来也是要了解一下您有哪些困难,我们尽量帮助解决。

太谢谢了!怎么称呼您?

我叫潘凤祥,叫我小潘。我称您孙大姐可以吗?

可以呀。

隔天,小潘领了几个人来,一进屋就高兴地说:孙大姐,您的情况我跟居委会反映了,大家都说,您到了我们这儿,就是一家人了,有困难大家一起帮。这位是分管卫生的魏主任,就住您隔壁院子,您做饭困难,她主动提出每天中午过来给您做一餐饭。这两位是西四副食品店的许师傅和小绍,今后您要什么菜他们就给您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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