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一个小姑娘背着个背包出现在我屋子里。她放下包,站在我的床前。我一怔,这不是小晟吗?你妈妈呢?

她低着头说,我妈死了。先是得肺炎,住了两个月医院。出院后精神挺好,说我一直陪着,耽误了许多功课,她给补。可突然胸闷憋气,再送医院,路上就停止了呼吸。讲完抬起头来望着我,淡淡的表情,眼里没有泪光。

我喉头哽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拉住她的手,止不住地唏嘘。

她反倒是安慰我似的拍拍我的手背,继而俯下身,搂着我的脖子,轻声地在我的耳边说:姨,我想跟您过。留下我,我还可以照顾您。

一道暖流滑过,我差点脱口说出我们一起生活吧!但我忍住了。小晟才十三岁,有长长的未来。我刚开始独自生活,明天能不能活着都不能确定。我摩挲着她瘦削的背脊无奈地说,小晟,我很愿意有你在身边,可是我病得这么重,如果我没有了,你不能再回你父亲那里,怎么办?

我自己过。显然她想过这个问题。可她还未成年,怎么可能自己过呢!

你还小。首先得念好书,还得长身体。我在身体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说我的病不用治,长大就好了。看来小晟已经知道自己遗传了母亲的病。

好孩子,跟你爸爸一起生活吧,他是爱你的。我这里也是你的家,想来就来。好吗?我无力地拒绝了小晟。我们一起努力。我对自己也对她说。

我把月饼切成小块,摆满一盘,如同一轮草编的月亮。递一块给小晟。她不再坚持,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地嚼着。

小晟常来,来了就帮忙做事,一边做事一边和我说话,每次都迟迟不愿走。一天,吃完饭她在收拾桌面,突然说:他用皮带抽我,我也打了他。她用一双和母亲一样黑蓝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也跟她母亲一样只用他称呼父亲。您教我主动亲近他,听话,多干活儿。没用。他横竖讨厌我,找茬儿动不动就骂。她恨恨地说,昨天我赶作业,没做饭,他骂我和我妈一个德性。骂我,我忍着。骂我妈不行!我跟他说,别骂我妈!他骂得更凶了,还动手打我。

我搜肠刮肚地劝慰她,告诉她男人比女人脾气暴,爸爸打几下没什么关系。

我妈从来不骂人更不打人。她坐到我的床边,斜着身子靠着我说,和您在一起真好,学好多知识,懂许多道理。常来您就烦了吧?

傻孩子,我可高兴你来了。只是希望你不要任性,要学会坚强,学会独立生活,多学知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她撒娇地偎着我,喃喃地说:嗯,我听您的。我就两个地方想去,一处是您这里,一处是八宝山。特别想时就去看我妈。跟我妈在一块儿才好呢!她给我讲好多故事。她唱歌儿可好听了。有首歌儿叫《小白船》,我最喜欢了。

她眼睛里漾着梦幻般的幸福。我心疼得要哭,忍住了。笑着对她说:你唱给我听听。我也会唱,不知道词儿一样不一样。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我轻轻地搂着她,和着她的歌唱起来,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

两年后她父亲结婚了,继母有个十八岁的儿子。一次,小晟欣喜地对我说:她对我不错。比他好。然后转了个身展示继母给她买的红羽绒衣。她做饭,让我做功课,哥哥还帮我补习代数呢。小晟眉梢一挑一挑地,人似乎也胖了。上苍有眼,这苦命的孩子总算能喘口气了。此后一年中小晟很少来,但逢年过节一定给我电话,也不时写封信来。我想她即将高中毕业,学习自然很紧张。难得有这样一位继母,我也可以放心。只是小晟的病开始显现出来,先是脸部肌肉,接着走路有点拖。有一次小晟说:我从小不出汗,热时脸就涨红。初中常识课,老师讲人人都出汗。我小声说,我就不出汗,被老师听到了,说那是你有毛病。我当时一阵窘迫,忽地竟出汗了。孩子对自己的身体是敏感的,应当给她爸爸写信,建议做些治疗。

高中毕业,小晟工作了。拿了第一个月工资,买了月饼过来陪我过中秋节。她忙忙碌碌,欢天喜地的样儿让我非常开心。一团紫玉般的葡萄盛在白磁盘里,这是小晟刚刚带来、洗净的。在切月饼时她仿佛随随便便地说:我搬出来自己住了。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终于熬到这一天了。他们都一样坏!我怕您担心,骗您说她待我好。我愕然了,不知这几年她吃了多少苦。她挥挥手,似乎要挥去过去的日子。现在好了,我可以挣钱养活您。她眼里漾着笑容。想起她妈妈的最后一封信:希望你能活得比我好,把我那一份也活下去。我就忍不住流下眼泪。田青要是能活着,看到女儿终于熬出苦头,她该多么高兴啊!

晚上小晟和我一块睡,熄了灯问我,那一年我陪我妈去您家,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很绝望,觉得活不下去了,想把你给我。可你知道,我这么不方便,怎么照顾你?就是现在,我也是希望我们不是形式上互相约束,而愿意彼此心心相通,精神上支持。希望你善良、乐观、坚韧、有知识、有能力,不断改变自己和环境,做一个真正的人,我愿做这样一个母亲,用这样的爱法。

小晟攥住我手说,您救了我的命!我妈自杀那次给我留下一瓶药,说活不下去时让我吃了。我爸对我不好,好几次觉得活不下去了。要不是到您这儿,您跟我说了好多话,我早就没有了。这事我跟谁也没说过。

这件事是你妈妈的大错,要是我,就嘱咐你,无论如何都得要想法活下去,要活得好,活得有意思。

嗯。黑暗中,小晟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小晟二十岁生日那天,残疾朋友聚在我这里给她过生日,送她贺卡,帽子、围巾、手套,还有手包、玩偶等。她穿一件淡绿折条绸衫,红黑格裙子,像她母亲,很美。带来玉珍花,六枝,帮我插瓶里,淡淡的芳香在屋里漫开。那时我住在塔院,我们一同到小月河公园拍照,我可以扶着轮椅走五百米。小晟很快乐,说她要申请入党了,给我看她写的入党申请书,让我帮着改改,还要写思想汇报。她白净的脸蛋透着粉嫩,喜悦的神情挂在眉梢。

有个男孩说喜欢我,要我嫁给他。小晟靠在我身边说,我不敢答应。您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不仅对你好,你要看他是不是对其他人也好,这才是好人。

嗯,他对同事都很好,还孝敬父母。我让他来俱乐部当志愿者好吗?您帮着审核审核,他还要对你好。

我搂着她,亲她的头发。好呀。你喜欢他?

嗯,但我还说不准。我妈妈总说没有爱,都是骗人的。

她被伤害很深,所以这么说。你要自己用心去感受,去决定。要相信你自己。

您有没有喜欢过哪个男孩?

没有。我高中还没毕业就一下子病得很重。

没有也许更好,不会被伤害。

不能因噎废食。没有爱可是人生的遗憾。

您就跟我过嘛,我爱您。她紧紧地靠着我,撒娇地说。

当知道你叫云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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