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沉默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詹恩好不容易才从沉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长声嘆息:

"杀手,那个叫波尔温的,所谓杀了我父亲的杀手,他深受索纳叔父的大恩,自愿背上了刺杀公爵的罪名——当然,叔父让他死得很痛快,没受折磨。"

费德里科一颤回神:

"那真正的杀手……"

詹恩疲累地摇摇头:

"我们只知道,那人后来的外號是反弯刀,还是事后从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旁证中,勉强追查出来的,信度也不高——那晚的空明宫死了六个侍卫,阿什福德和我母亲对他都只是匆匆一瞥。"

泰尔斯神情微动。

"反弯刀……他……谁派他来的?"费德愣愣道。

詹恩沉默了。

他缓缓抬头,露出奇异的眼神和惨白的笑容。

"但你知道的,费德,聪明如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看向费德里科,目光令人心寒,"只是你不愿承认。"

费德里科瞪大眼睛。

"或不能承认。"

詹恩轻声道:

"更不敢承认。"

费德里科混身一颤!

泰尔斯想通了什么,难掩震惊。

"就像我,无论有多不忿,多不公平,多么虚偽狠毒,时至今日我也必须昧著良心下令,让血瓶帮动手干脏活儿,把所有可能牵出当年旧案的线索,收拾乾净,不惜代价。"

詹恩脸上的笑容,被淒凉和愤恨所平分:

"因为我绝对不能,不能向外昭示父亲遇刺的幕后真凶——哪怕只为了翡翠城。"

费德里科没有再说话。

泰尔斯再也忍不住疑问:

"詹恩,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老公爵的死是我……"

这一次,只见詹恩猛地扭头,态度大变,以一种泰尔斯从未见过的愤恨和憎恶,怒吼开口:

"我说了,泰尔斯!闭嘴!闭嘴!"

詹恩激动不已,他唰地站起身来,直指泰尔斯:

"在我跟我堂弟说话的时候,在我们鳶尾花谈私事的时候,你tmd一句话都不准插!"

泰尔斯被嚇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我……"

"不准插!"詹恩咆哮著,双目通红。

眼见一瞬之间,南岸公爵对王子的尊敬和克制荡然无存。

泰尔斯犹豫了一阵,最终黯然沉默。

兴许是习惯了书房里偶然的高声大喊,只要不是泰尔斯本人出声,门外的星湖卫士们保持静默,没有再敲门问询。

"詹恩。"费德里科有气无力地道,似是提醒,又似是请求。

詹恩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看得出来他在调整情绪,但收效甚微。

"因为你,泰尔斯·璨星,你这个倒霉催的,该死的,落日诅咒的,"南岸公爵努力把目光从泰尔斯身上移走,痛苦又克制地开口,"偏偏又是幸运的,不公的,一出生就註定要戴上王冠的无耻混蛋……"

詹恩捏紧拳头,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

你根本不知道,要我放任你,放任仇人的儿子在翡翠城,在空明宫自由自在地说话,行动,乃至呼吸……放任一个姓璨星的***在翡翠城,在空明宫,在我父亲和叔父的地方出入自由,反客为主……

"……忍受你们恬不知耻向凯文迪尔家的女儿提亲求婚,忍受你和我妹妹谈笑风生谈情说爱……忍受你对我居高临下出言不逊,乃至对我父亲和叔父的不幸自以为是说三道四,挑动我的血亲与我为敌……"

泰尔斯怔住了。

他望著难以自制的詹恩,望著对方的表情和眼神,心情复杂。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或者说,是隱藏许久却无法抒发的……

深深的、赤裸裸的恨意。

刻骨铭心。

詹恩字句颤抖,呼吸不畅,中途不得不多次换气来保持话语通顺:

"泰尔斯,你tm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需要多么宽大的心胸,多么伟大的魄力,和多么深厚的气量。"

他终於有勇气抬头,怨毒地望向泰尔斯,或者望向泰尔斯身后的东西:

"你,不,知道。"

詹恩颤抖道:

"***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氛围里,泰尔斯只能低著头,只能被动地,毫无反应地承受著也许不该是他来承受的恨意。

"因为你是泰尔斯·他妈的·王国大圣人·璨星。"

詹恩嘶声道:

"你属於那支永远不会沾上污名,永远只会形象优秀,永远被人人称颂,永远不能被记恨的,合该受尽诅咒的……"

詹恩咬著牙,一字一顿,显然厌恨至极:

"骯,脏,血,脉。"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只余费德里科若有若无的茶杯声响,以及詹恩渐渐平息的急促呼吸。

泰尔斯深深地闭上眼睛。

他突然想起这几天的经歷。

想起那些在他面前故作不知,配合演戏的翡翠城官员们。

以及詹恩刚刚的话:

【如果我是你,费德,就该发挥一下翡翠城的为官智慧,哪怕发现了蹊蹺也故作不知,配合我们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条件就完了。】

【为什么就非要揭穿,让所有人都难堪呢?】

看著詹恩眼前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泰尔斯心情复杂,颇为难受。

"为什么。"

终於,费德里科艰难开口,打破沉默,他毫无生气地望向堂兄:

"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是索纳·凯文迪尔?"

詹恩冷笑一声,狠呸一口。

"那翡翠城还能指望谁?家族里另外几个不成器的、跟旧贵族们一体同化、只知道吃喝玩乐作威作福的叔叔吗?还是忘恩负义的双塔长剑和四翼巨蜥?"

费德里科没有说话。

好几秒后,詹恩深呼吸一口,低头抚了抚额。

似乎意识到自己没有正確回答问题的他又冷静补充道:

"因为,因为叔父他不想成为敌人的棋子,向我们的家族走出致命一子。"

费德里科的眼里渗出悲痛。

"因为如果他不死,不在王室问责的使者到来之前死,不在王国秘科把他带去王都细细审问,打成真凶之前死,不在至高无上的国王旨意

降下之前死,那翡翠城内乱就不止局限於内乱,而要彻底变成整个星辰王国的斗兽场,变成復兴宫的下注单。"

詹恩冷哼一声:

"一如当年,西荒的单翼乌鸦——你知道上一代翼堡伯爵下场如何吗?"

泰尔斯心思一动。

"你知道当年克洛玛家族的人伦惨案,若不是我父亲的尽力斡旋和上代西荒公爵的强硬态度,包括卡拉比扬家从中作保……"

詹恩冷冷道:

"其案一旦公开,就凭他犯下杀妻——他妻子还是垒石城老伯爵的亲妹兼落日大主教的表姐——大罪兼杀子未遂,克洛玛家族甚至会被落日神殿革除教籍,连翼堡的爵位封地都可能保不住吗?"

詹恩扭过头,狠狠喝了一口茶,对其中的苦涩毫无反应:

"更别说一个胆敢弒杀公爵兼亲兄的弟弟了……"

费德里科闭上眼睛。

"而索纳叔父深知这一点,"詹恩攥紧茶杯,"我母亲也是。"

费德里科依旧失魂落魄: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叔父他是最出色的凯文迪尔——这是父亲在生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说的。"詹恩沉痛道。

"可他没告诉我。"

费德里科红了眼眶,他颤抖著握拳:

"他没有。"

"他给你留了遗书,让你不要復仇,"詹恩摇摇头,"只是你自己不信。"

"他没有写清楚……"

"他tm没法写清楚!"

詹恩不耐烦道:

"他没法確保你这偏执狂蠢货不会再给敌人又一个入侵翡翠城的藉口!"

费德里科瞪著眼睛,望著茶杯里的茶碎。

"我不信!那是,那只能是他被你们胁迫著写下的!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

詹恩冷笑摇头。

"拜託,没有人能胁迫索纳·凯文迪尔,即便是他最尊敬的亲哥哥,"他似乎渐渐恢復之前的刻薄,"你以为人们为什么会觉得鳶尾花在内斗?为什么会认为叔父有资格做老公爵的政敌?是因为你父亲太好说话了,谁都能逼著他写遗书吗?"

费德里科没有回答。

"这样,这件足以引发风暴,引来强权插手的"家族内乱",在我回国前就结束了:一切都是鳶尾花祸起萧墙,也只是凯文迪尔的自清门户。"

詹恩幽幽道:

"除了换个公爵,翡翠城一切照旧。各家利益不变,维持平衡。除了几句申斥,敌人无从下手,悻悻而归。"

他最后嘆了口气,道出族语: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费德里科的表情无比挣扎。

泰尔斯没有说话——不止因为詹恩不欢迎他插嘴,也因为他不该在此时说话。

但他觉得此时此刻,屁股底下的这张椅子格外扎人。

好一阵子后,费德里科发泄似地拍了一下座椅,愤而抬头!

"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了解

你,詹恩,我知道这些都只是你为达目的而施的诡计……"

"该说的我都说了,毫不避讳,甚至当著这小屁孩儿的面。"

詹恩冷笑著打断他。

"至於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外人别有用心的污衊也不愿相信血脉亲缘的纽带,宁愿相信你父亲是被阴谋不明不白地冤死,也不愿相信我们所能写在布告上的庄严文字,或者说,一旦你相信了,会有什么后果……"

詹恩别有用意地瞥了费德里科一眼: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费德里科呼吸一滯!

"不,你……"他咬牙开口,却无法继续。

"至於你,费德,你想念的,究竟是你的父亲,还是拱海城子爵?是索纳叔父的清白和正义,还是他活著——甚至说,他不明不白地死去——能给你带来的利益?"詹恩冷冷道。

费德里科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摇头:

"不,你只是故技重施,在演戏,在胡说八道,想要动摇我的……"

"看在落日的份上,费德,动脑子想想吧,"詹恩大声道,"当年你在拱海城造反失败,若不是看在你父亲份上,无论我还是拉西亚家族,我们怎么可能让你跑掉?这么多年来,就凭鳶尾花和夜之国的合作关係,怎么可能放任你活著?"

费德里科顿住了。

"若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我们跟科里昂的联盟破裂,血獠牙倒向他们……"詹恩忍不住瞪了泰尔斯一眼,后者礼貌地笑笑,"你又怎么可能被放回来?"

詹恩又想到了什么。

"而你,多年后的今天,费德,你却这么轻易地向他们,向我们的敌人投诚,"他讽刺道,"而你用来分裂家族,抹黑鳶尾花的手法,甚至和他们当年如出一辙。"

费德里科狠狠咬牙。

"仲裁?贵族仲裁?《罗德里条例》?哈哈哈哈哈哈!"

詹恩看看泰尔斯,大笑道:

"鳶尾花能成为城市链条的最中坚一环,靠的是自復兴王时代起的统治法理,是祖先的赫赫威名,和凯文迪尔的天生权利,所以无论是当年的翡翠城,还是如今的我,我们都避不开,也逃不开他们同样利用至高无上的统治法理,对我们发起的突然袭击。"

他阴沉地道:

"更别说,我们还有内鬼。"

"不!"

费德里科忍不住打断他,前者举著茶杯,杯中茶水颤抖连连:

"我不相信。你在撒谎,我父亲他——"

"没错,叔父他是个顽固的死硬分子,既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后期政敌,是翡翠城里保守势力的代言人,保护伞。"

詹恩不耐烦地道:

"但别忘了,他也是个堂堂正正的鳶尾花后裔,流著凯文迪尔的血!当更大的危机来袭,他忍辱负重,拒绝成为敌人的棋子和工具,为此不惜牺牲性命。"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却愈发愤恨:

"不,这也不能为你脱罪!"

他愤愤抬头,望向詹恩:

"你们逼死

了他。"

"你们全部!"

詹恩沉默了。

"我不瞒你,我当年来不及回来,"公爵嘆了口气,没有回望费德,"去劝说你父亲的,是我母亲。"

费德里科眉心一动。

"我不知道索纳叔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父亲到底有没有后悔,更不会说我为她的行为感到自豪,"詹恩低声道,"可大厦将倾,母亲做出了那个危急时刻所能做的,最困难也惨痛的决定。"

"她一年后鬱鬱而终,我猜,我猜那是因为她始终对叔父怀有愧疚。"

詹恩顿了一秒,不忍道:

"儘管……儘管叔父毫无怨言。"

费德里科浑身一颤,下意识痛斥:

"谎言!"

费德里科喝了一口所剩无几的苦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挑拨我跟王子殿下的关係,让我对他心怀怨恨,让他对我產生犹疑。"

他望向泰尔斯,却目光躲闪。

泰尔斯也觉得颇不自在。

"那就考虑清楚,堂弟,"詹恩冷笑道,"为了你的权位,你愿意走出多远?"

他死死盯著费德:

"你能忍受你的杀父仇人对你发號施令,忍受他坐在你面前谈笑风生,而你还要向他低头鞠躬,跟他举杯言欢,乃至结为盟友彼此交易吗?"

费德里科微微一颤。

"能为了翡翠城的和平和鳶尾花的将来,即便明知真相却还要故作不知地演戏,非但不能拆穿还要竭力保密,忍著痛苦怒火挤出微笑吗?"

泰尔斯深深蹙眉。

下一秒,詹恩怒喝道:

"你能吗!!!"

费德里科一阵恍然。

好一会儿后,詹恩终於平静下来,他低头看向早已被喝完的茶水。

"我能。"

南岸公爵幽幽道。

"我能做到。"

詹恩面无表情:

"整整……十一年。"

泰尔斯闭上眼睛。

"久到甚至我自己都以为……"

詹恩惨笑一声:

"我已经淡忘了杀父之仇,夺家之恨。"

听到这里,泰尔斯终於嘆出一口气。

"我能说些什么吗?"王子低声道。

詹恩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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