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渠见约定已成,也不再耽搁,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解忧正欲跟上,赵匡胤却有些迟疑,轻轻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蓦然无语。两人相持了片刻,见清渠越走越远,解忧心中疑云窦生,又不见赵匡胤言语,只稍稍用力,便将衣袖从他手中拉出,低声道:“我跟去看看。”也顾不得赵匡胤反应,匆匆追了上去。

出了花亭,转进大堂,只见满堂的宾客喧嚣热闹,正相互扯着敬酒嬉闹,有些喝多的将士,嗓门也大了许多,醉态百出。清渠却不管不顾,一身淡青色的长袍,信步其中,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与每一个与他招呼的人寒暄着,得体悠然的姿态,不像在寻人,仿佛只是一个为赴宴而来的雅士。

解忧本来腿脚便不好,疾走了几步,衣裳发鬓间便有些狼狈。清渠见状,便停了脚步。未等解忧开口,清渠伸手帮她捋了捋耳边逸出的发丝,笑道:“你今日这番打扮,与平日相比,倒更具神彩。”

两人虽有师徒之名,这两个月来,时常幽室独处,却从未见清渠有半分戏谑之意。解忧蹙紧眉头,不由后退了一步,疑惑道:“先生为何要做此约定?”

清渠笑望着她,“你觉得我这笔买卖亏了?”

“当然。”解忧语气中有些愤愤,“不过是解除监视的小事,何至于要如此周章。”

清渠仍然那样看着她,眼中不由多了些笑意:“上次你认为赵匡胤怀疑你我有私情,派人跟踪,回去与他吵闹一番,结果怎样?”

他不提则已,一提解忧便是怒火中烧:“这么说来,上次便是先生有意误导我,这番心思,非是君子所为。”

清渠哈哈笑道:“不是我有意误导你,只是你太不了解赵匡胤的心思。他岂是那种会派将士探查小妾私情的男人。你会这么以为,究竟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还是低估了他的心胸呢?”

解忧被说中心事,脸上滚烫,索性不再言语,只将目光看向别处。

清渠的语气亦温和了许多:“你觉得解除监视是不是一件难事,用不着为此耗精费神。但在我看来,解决几个跟梢的人确实不难,但要让赵匡胤心甘情愿地撤人却是不易。既然已经决定要携手合作,如何最快的消除彼此的不信任,便是最划算的买卖,我不介意做先拿出诚意来的那一个。”

翟清渠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淡淡悠悠地掠过解忧的身体,飘散到她身后的喧闹不堪的人群中去。解忧只觉得浑身猛然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知道翟清渠目光的焦点并不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经过自己的时候,分明带着强烈的杀气。解忧有一刻时间懵怔,杀气为何物?她实则是不熟悉的,即便如赵匡胤这般惯见了杀伐、久历了权争之人,回到家中时,也总是掩尽了每一丝血腥气,嬉笑晏晏地只顾天伦之乐。而翟清渠这个人,整日埋头在生意算术中,为何能在一瞬之间聚起如此强烈的杀气?解忧很是不解,她轻轻地将口中那半口凉气呼出,便听见喧哗的人声中传来一声“砰”的嗡响,几乎是在同时,又是一声金属相击的声响。解忧愕然扭头,只见一支翠翎箭从她眼前擦过,牢牢地钉在了两人之间的柱子上。强劲的力度让这支短小的箭翎不住地颤动。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满屋的热闹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朝箭弩发射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靛蓝色军袍的年轻武将满脸的慌张失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那一箭射偏了,竟忘了在第一时间隐匿身迹逃跑。今日到场的都是久经训练的将士,哪里容得他这半刻的犹豫,只听人群中有人炸雷一般地吼到:“抓刺客!”众人齐心围攻,只消得一刻,便将此人拿下,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后堂。

解忧此时才明白了大半,恨恨地看着清渠一脸小心地隔着手帕,将钉在柱子上的短箭拔出来,又仔细地研究箭头。她突然有种强烈的被人当成傻子的感觉,顺势将方才的惊吓化作怒气,“他是要刺杀我还是你?”

“你。”清渠轻描淡写地说。

“你早就知道,所以把我当成诱饵故意引他出来?”解忧怒不可遏,“这就是你的法子?”

清渠像看个任性的孩子一般,看着今天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徒弟,笑道,“发火前难道不应该先向我道谢吗?若不是我的暗卫出手,撞偏了这支箭,你早就中箭身亡了。”清渠在她眼前摇了摇那支箭镞,火上添油地说道,“这可是喂了剧毒的。”

解忧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当初拜翟清渠为师的举动是否太冒失了。虽然拜师之后获利不少,但也使她在吵架中处在了绝对的弱势,永远只能跟着他的思路和逻辑走,他想告诉你的,总能让你知道;不想告诉你,无论怎么问,也探不出半分。为了验证自己这个结论,解忧仍不死心地尝试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刺杀我?”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以翟清渠一直以来装作旁观者的模样,这明显是个废问题。果然,翟清渠也以一句废话作答:“这就要问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被人刺杀了。”

解忧不再自寻添堵,便转身向后堂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花亭,赵匡胤正向闻讯赶来的新郎张令铎解释经由,那刺客被反缚了双手,跪在堂下。

解忧看那刺客,约莫不过二十岁的模样,面庞白净,嘴唇倔强地抿着,两条淡淡的眉毛暴露了他失落的心情,一脸的怨愤恶狠狠地盯着翟清渠手中的箭。

清渠对他的怨毒的恨意仿似浑然不觉,有意挑衅般啧啧叹道:“听说燕云盟各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么近的距离,这袖箭力道又足,竟然也会失了准头,射到柱子上去了。”

那刺客原本就年轻气盛,被他如此一激,立刻回道:“若不是你们暗中埋伏了人,击偏了我的箭,我又怎会失手?”话音方落,自觉有些不对,又忙辩解道,“谁说我是燕云盟的人?大丈夫行坐不改姓名,老子乃是大唐大将李朝济帐下偏将,奉将命前来取赵氏狗头,没想到被小人所扰,有负所托。如今落在你们手里,杀剐任凭。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响当当李家军。”

堂上众人,无论是赵匡胤还是张令铎,哪一个不是久历考验的沙场惯将,见这番情形,早已洞若观火,不由皱了皱眉头,两人相视一看,心里想的均是:“燕云盟号称第一暗杀组织,鲜有失手。即便行动不成功,自然也有一套逃生应对的方法,哪有这般胡乱攀咬的样子。这少年武功不俗,心智却不高,一发不中之下,便方寸大乱,想必在盟中也算不得什么上流的角色。燕云盟派这样一个人到开封来行刺,是故意要来得罪大周,彼此树敌的吗?”

张令铎走到堂下,蹙眉问道:“看你面容清俊,倒有几分江南人的模样,既然你口称是奉了李朝济的将命前来行刺,目标是谁?行刺的目的何在?若能老实招供,我倒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那少年仰天一笑,并不理会眼前的张令铎,反而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赵匡胤,一字一句道:“李将军韬略过人,行事磊落,帐下偏将又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且收买我不得,但这行刺之事,说与你听也是无妨。将军说了,本与你也无私怨,只是如今两国开战在即,赵氏即为周军统帅,与我大唐便是水火不立之敌。若能在战前取赵玄郎之首级,在军中便是首功。若是不能……”他阴侧侧地转向解忧,“听闻你素来宠爱这个女人,若她无端殒命,想必也能扰你心智。他日战场相逢,也能使我军占得不少优势。只可惜我运气不佳,竟然失手,辜负了将帅厚望。”

听他言罢,众人暗自思忖,这番说辞虽有些许牵强,但也算是说得圆满,破绽不显。此刻,只因为无人受伤,对方先乱了阵脚,现在大家才能足够冷静来明辨是非。若他已得手,解忧身死,恐怕慌乱之下,便要被这番说法给蒙蔽了。这就像是一场游戏,若每个人手中的牌色优劣相差不多,那谁先出牌便成了决定成败的关键。

胜负早已确定,事实也很清楚。既然燕云盟有意要将屎盆子扣在南唐头上,赵、张等人暗自盘算,便要逼他拿出些栽赃的铁证来。于是,赵匡胤微微点头示意,张令铎欺身相逼道:“李朝济乃是将门之后,英勇有谋,素来爱惜自己的名声,你说他会为了战事成败行这宵小之事,我却不信。既然领命出营,身边必然有手令,你若拿得出,我便信了你。”

那少年闻言,喜色不由地在眉目间隐隐闪动,嘴上却道:“此等秘密行事,将军又怎会有手令凭信予我,你们信便信,不信则罢,我本就不是贪生之人,不屑于要讨好你们。”说罢,只觉得自己使命已成,不由觉得万般悲怆,正寻摸着机会,要将藏在口中的毒囊咬破。却见那尤为可恨的翟清渠踱步到他眼前,对他灿然一笑,也不理会他的愕然,继而向赵、张二人拱手道:“二位将军适可而止,即便要逼死条人命来祭旗,也别选在这里,前堂还办着喜事呢。”

赵匡胤见他说破,便冷笑道:“燕云盟使出这等拙劣的手段来欺蒙我等,是有意嘲笑我大周无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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