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不明就里,张口结舌道:“老子……不是燕云……盟。”

清渠蹲了下来,和颜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三个错误,暴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少年自幼被养在盟中,训练成死士。虽武艺醇熟,但心思单纯,哪里见过难测的人心。见清渠这般询问,也明了方才张令铎不过故意误导他,一时间懵懂迷茫,便摇了摇头,只往武艺高低上寻原因,道,“是因为我……射偏了那支箭?”

“在那之前。”清渠指了指少年右手食指的内侧,明显有一块硬硬的突起,那是天长日久练习射箭留下的茧,“你惯用的是箭,练习长距离射击的硬弓长箭或是可藏于袖中的连发箭弩,都会在这个位置上留下一块硬茧。”

少年低头看了看,不解道:“不错。可这有何不妥?”

“如果你是一个使用射箭的将士,那你身上穿的衣服就不对。”清渠平静地笑道。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又扭头看了看周边将士的打扮,仍然不解道:“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你没在军中呆过,所以你看不出区别。”清渠指了指少年的肩膀,“一军之中,箭手承担着助攻护卫之责,以纯铁打造的两裆铠为盔甲,胸前戴有打磨光亮的护心镜。此类盔甲防护能力强,流矢射中也不能伤身,方便保护难以训练出来的箭手,但缺点是盔甲沉重,不便于奔跑、袭击。所以近身攻击的刀枪手,所穿着的便是由皮革编织制成的铠甲,优点是轻便,不妨碍身体的活动。今日是张将军喜宴,所有将士都没有穿戴盔甲出席,所以在你看来,大家的内衬服袍并无区别。但你没想到的是,两种盔甲在服袍上留下磨损的位置完全不同。箭手的金属铠甲会在胸前、衣领的位置留下磨损的痕迹,而刀枪手的皮革铠甲则由于绑带的缘故,会磨损衣袍的肩部。”顺着清渠手指的方向,众人见那件靛蓝色服袍的肩部隐隐发白,有些地方甚至被磨出了几道微小的裂口,而胸前则完好无损,显然是件平日被刀枪手穿在里面的袍服。想来必是这少年从他人那胡乱抢夺了来,不明所以,便穿在了身上。

“所以……在我射出那支箭之前,你便识破了我?”少年幡然领悟,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没有,”清渠摇摇头,“只是见你十分可疑罢了。一个箭手身穿刀枪手的服袍,可以有很多原因。场上那么多人,也许你只是错穿了别人的衣服。所以,我在想,你贸然到这里来,究竟目标是谁?”清渠的目光转过了解忧,又轻轻地落在了赵匡胤不动声色的脸上。

“你没有去后堂埋伏,反倒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堂上,我想你的目标并不是这对新人或是未出阁的女眷。你到场的时候,朝中高官及皇亲们早已离开,我猜你的目标也不是他们。你在堂上巡游良久,却没有动手,可见目标是理应在堂上,却未出现之人。剩下的便不用猜了,试一下即可。我把本应在堂上周旋应酬的解忧娘子带到了中间,又命暗卫紧盯着你的举动。果然,我今日运气不错,抓了一个刺客,赢了一场赌局。”清渠平静的解释道,他说话的神情不带半分喜怒,好像只是为了将事情说清楚才讲这番话的,完全没有理会到解忧被气得发白的脸。

“就算你早识破了我要来行刺,又是如何得知我是燕云盟的人?”被气得发憷的还有这个少年,他不甘心地问道。

“你若是真是李朝济帐下偏将,又怎会连箭手和刀枪手的内袍都分不出?说实话,燕云盟行事一贯缜密,这样的破绽,也不像是他们会犯的,所以我开始只是拿话试你。你非要说自己从军多年。张将军只几句话,便让你忽喜忽忧,最后一句话说完后,舌根鼓动,有明显的吞咽动作。我听人说过,训练有素的死士,比常人少一颗后牙,便于放置毒囊。一旦任务失败,几下吞咽,便可绝命,不至于被敌人探去了真相。你刚才这般动静,是觉得任务已了,想已死报主?我猜你身上必定准备了嫁祸给李朝济将军的物证,是也不是?”

那少年被说破心事,嘴唇嗫嚅,断不成声:“你……你们早已看透,却故意捉弄我,非……非君子所为。”

清渠、赵匡胤与张令铎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黯然:“他还只是个孩子。”燕云盟既然能做买卖人命的生意,盟中众人也有悖人性之事自然也不足为奇。

清渠此时语气中便多了几分悲悯,“你若真是想已死报主,便因在被俘那一刻吞下毒囊。那时,即便我们对你身份有所怀疑,却已死无对证。你偏偏要等到废话说尽,才萌生死意。难道你这一时半会的拖延只是为了向我们说出背后指使之人么?这便是疑点之二。”

那少年原本只是燕云盟受训弟子,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为人所惑,便逞强前来行刺。却没料想到除了夺人性命的那一箭,其中还有诸多学问。一时之间,懊恼不已。一时觉得自己情肠错付,一时又恨自己不能完成心上人所托。竟僵在那,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下,万般神色在面上流转。被赵匡胤尽数看在眼里,心中竟生了怜才之意。

赵匡胤缓缓开言:“十年养一士,你这一身的武艺也不轻易练就,若这般白白赴死,也是可惜。你若愿意离开燕云盟,在我麾下效命。此前种种,我也不与你计较,日后若是建立功勋,该得的封赏,必定半分也不少你。”

那少年有些不敢置信,抬头窃窃地问道:“就连我为何行刺,为何人行刺也不追问?”

赵匡胤淡淡笑道:“天下想行刺我的人不少,缘由也各不相同。我若是一一追究,累也便累死了。”他负手仰立,洒脱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屈膝臣服,“我只看重你的才能,想收为已用而已。”

那少年仍是不信:“你就不担心我日后伺机再夺你性命?”

“与我有仇,想取我性命的并不是你。你离了燕云盟,不再受命于他。我善待你,给你一个光明的身份,给你建立功业的机会,将是你富贵依仗的主将。为何还要担心你会行刺我?”赵匡胤坦然道,“当然,我也可以为了泄愤而杀了你,成全你死士之名。要不坦坦荡荡赴死,要不光明正大地活,你总得选一个。”

那少年有些怅然,清澈的双眸却已有些许湿润。他虽然不谙世事,却并不愚笨,稍作权衡,便双膝跪拜,口称:“罗环参拜大帅,谢大帅重生之恩。日后生死效命,不敢有悖此言。”

赵匡胤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他搀扶起,温和道:“你叫罗环?”

罗环答道:“小人本是弃儿,被一姓罗的道士收养,八岁年,被送去燕云盟学武。盟主见我头发剃成圆月状,便给取了个名字叫罗环。”

赵匡胤笑道:“你即入我麾下,寸功未进,只先给你一个随营箭手的位置。你这名字取得随意了,为你改名为罗彦环,可好?”

罗彦环自然毫无异议,磕头受领,便跟着侍从到别院。换了身新衣,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日,竟在鬼门关前进进出出了好几遭。

见罗彦环退下,清渠在一旁啧啧笑道:“明明是被我识破的人,却被玄帅捡了去。不仅得了人才,更得了日后进攻燕云盟的先锋。这笔买卖,可是划算得很。”

赵匡胤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张令铎一眼,道:“燕云盟这些年来,守在进军燕云十六州的咽喉之处,使我军进退维艰。大周意图燕云十六州,与燕云盟将来则必有一战。传闻燕云盟纪律严明,难以攻破。如今能得此人,日后为我军助力。翟先生这个人情,赵某拜谢了。”说罢,对清渠作了一揖。随即当场书写手令,让人撤去了跟着翟家的暗哨。

两人取来酒杯,对饮而尽。清渠道:“玄帅不日即将出征,翟某在此先为玄帅践行,愿此征诸事遂愿,大胜而归。翟家亦将依照事先约定,辅助大军征伐南唐。”

两人将空杯掷地,两只有力的手重重相击,意为约盟不背。直到此时,赵匡胤与翟清渠才算真正确立了彼此可信的合作盟约,将在征唐一战中,紧密合作,迎对南唐名将李朝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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