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火微微有些昏暗,嬴政立在榻前,许久,才上前一步,缓缓撩开榻上的幔帐。  榻上的女子侧身向外而卧,乌黑的头发铺散在脸下,衬得她肌肤似雪如玉。  嬴政缓缓坐下,眉宇间平静无波,一双黑眸仿佛有浓浓的雾霭,不透一丝光亮。  韩婉睡的昏昏噩噩,睡梦中总觉得似乎有人盯着她,她不由缓缓的睁开眼,却正是嬴政坐在榻边看着她。  韩婉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撑起笑“阿政,你坐在这干什么?怎么还不歇息?”注意到他仍是穿戴整齐的模样,又道“是不是还没有洗漱?那你快些去洗漱吧。”  女子的语气与往日并未不同,甚至连微微上扬的尾音都与平日别无二致。  只是眼睛中带的笑,却是变得如此勉强。  嬴政轻轻垂了眼,复又抬起,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名的情绪“成兰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有啊!”韩婉几乎是下意识的摇头否认。  虽然她心中难过、焦躁,可这些日子他却很少在人前露出异样,尤其是在他面前。  想来今日她与小荷说过那番话后,眼眶有些红,晚上她又早早睡了,这一切便被成兰看在了眼里。  韩婉有些不敢去看他仿若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别开眼,强笑道“我……我那会不过是被风沙迷了眼睛,眼睛有些红,成兰会意错了。  一颗心顿时似被置于冰寒的湖水中,一寸寸沉了下来。  她的躲闪的犹疑太过明显。  她有心事瞒着他。  成兰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她或许真的正在筹谋着离开。  说不上来是愤怒、失望亦或委屈。  嬴政垂在身侧的手隐隐颤抖,他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眸子里沁凉彻骨。  然而,低着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韩婉却并未看到。  这种如同等待死亡的日子实在太过难捱,一颗心仿佛在被架在火架上不停的炙烤。  有时候,她也想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直接找他问个清楚算了,为何非这样折磨自己。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望着他幽深眸子里隐现的温情,又忍不住把话咽回去。  如果、如果最终那个答案是否定的,她宁愿欺瞒自己到最后一刻。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韩婉不由回神,这才发现嬴政不知何时已然不在身旁。  以为他去了净室洗漱,韩婉等了一会,便耐不住身体的倦意又睡了过去。  只是半梦半醒却总觉得衾被里凉凉的,怎么暖也暖不热,他竟似一夜未归。  第二日,韩婉问起宫人,昨夜朝堂可又出了什么事,大王昨夜是不是离开了香兰宫?  一众宫人摇了摇头,皆说未听说朝堂上出了何事,也没有见大王离开香兰宫。  只有一旁的成兰,闻言,眼神里有些异样,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章台宫  一众朝臣惊觉大王今日的的脸色似比往日沉了几分,声音竟也比往日冷了几分,尤其是那双眸子似被一层山尖寒雾所笼,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又寒凉入骨。  站在他身侧的赵高首当其冲,瑟缩着头,大气不敢出。心里却暗自揣测着大王这怒气定和那韩夫人有关。  众臣悄悄的互递着眼色,继而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暗自各自审视自己最近是不是有哪些政事办的不利。  韩非自是也察觉到了嬴政身上的怒气,颇有些不厚道想:莫不是和韩婉性事不和谐?  下了朝,回到勤政殿蒙毅悄悄的凑了上去,试探性问道“大王,可是韩夫人又惹您生气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  蒙毅摸了摸鼻子悻悻离去,看来这次问题有点严重。  ……  当夜,直到很晚,嬴政也没有一丝回香兰宫的意思。  韩婉一觉睡醒,身边仍不见嬴政的身影,唤了宫人进来,问“几更了?”  “夫人,三更了”  “这么晚了。”韩婉喃喃一句,对那宫人吩咐道“遣人去一下勤政殿,问一下大王为何还回来?”  “是,夫人”  ……  “大王,香兰宫遣人来问,问大王您何时回去?”  赵高小心翼翼的近前,问道。  殿中一片死寂,良久头顶传来一句略带寒意的话。  “寡人今日政事繁忙,无暇回。”  赵高不露痕迹撇了一眼,君王面前已经空荡荡的桌案,小步退了下去。  ……  “夫人,大王说,他今日政事太多了,恐怕今晚回不来了。”  “这、这样啊。”韩婉愣神点了点头,心中有一丝丝惶恐在这暗夜里渐渐蔓延,却是再难成眠。  ……  勤政殿空空旷旷的,只有嬴政一人,不知何时他的按手里多了块竹板。  如果韩婉看到定然会十分惊讶,因为这两块竹板,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伪造的照身贴。那照身贴画像处寥寥几笔勾勒了出来正是韩婉的模样  嬴政手指摩擦着那光滑的板面,轻轻柔柔的,只是那双眼睛却不那般轻柔,幽神中透着冷意。  离——她为自己起的化名为离,倒真是简单而又明了。  可是韩婉,你想离开,也要看寡人是否答应。  ……  翌日,赵高还未进殿叫起,就见嬴政衣冠已正,眉眼冷然,从殿内走出。  赵高立即趋步跟上,小心翼翼的提醒“大王,这早朝时辰还未到呢……”  只是话刚说出口,却已发现不对,大王这去的方向哪里章台宫。  赵高不由立即闭上嘴,只低眉顺目的趋步跟上。  天空还不见一丝光亮,四周静悄悄的,远远的能听到侍卫巡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  香兰宫黑乎乎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嬴政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他站在那,不知想了什么,转身折回了。  也不过片刻,不远处香兰宫的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韩婉一袭单薄寝衣,从里面走了出来,向黑乎乎的宫道看去。  “夫人,您这是……”后面的宫人不解的询问。  韩婉摇摇头,她刚刚总觉得阿政回来了。  可是宫道上漆黑一片,哪有什么人影。  韩婉心里说不出来的失望。  她看了看东方,今天中午华阳夫人就要到了,明天就是他的生辰。  只有一个晚上了。  ……  华阳太后的銮架到了咸阳城,君王率文武百官、后宫诸人亲迎于宫城。  韩婉在前往宫城的时候,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赵太后 。  自她回到秦宫,韩婉也只在第二日拜见她时,不冷不淡的见过一面。  之后,她深居简出,不见任何人,让人几乎忘了宫里还有她这样一个太后。  韩婉近前的行了一礼,赵太后仍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态度,说了声免礼。  韩婉起身,向她看去才发现昔日艳冠天下的赵姬真的老了,眼稍的鱼尾纹纵使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了。只是一颦一蹙之间,仍可见当年的风采。  “可是觉得我老了?”  “啊?”韩婉回神,就见赵太后正看着她,神色淡淡。想来是她刚刚的感慨太过明显,竟让她瞧见了。  韩婉正想矢口否认,就听她带着些感怀喃喃道道“你不必否认,我的确是老了。”  韩婉静默不语,如同人固有一死,人也总会渐渐衰老。哪怕赵姬曾经再美艳在尊贵,也难逃美人迟暮。  两路人同行往宫城口而去,韩婉搀着她,一路上虽再无话,但表面看起来倒也有婆媳般的融洽。  到达宫城口,人已经黑压压一片,只是嬴政还未到。  华阳太后的仪仗快要停下来的的时候,嬴政才姗姗来迟。韩婉还没有来得及与上前他说上一句话,华阳太后已经从銮架上走了下来。  华阳太后不过四十左右,保养得宜,一双凤眸微微上扬,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旁边一个妙龄女子搀扶着她,缓缓走来。  韩婉脸色一白,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芈湘。  嬴政抬步迎上前去,弯腰微微行了个礼,声音温平“大母一路辛苦。”  “老妇再辛苦又怎比大王日夜繁忙于国事呢?再说,为赶上大王明日生辰,老妇再辛苦些又有何妨?”华阳太后不急不慢的说道,一双凤眼缓缓扫视着在场诸人。  看到嬴政身后的赵姬时,仿佛似碰到了什么脏物,立即闪开了眼,不耻的冷嗤了一声。  看到韩婉时,视线明显停了下来,眼神锐利在韩婉身上不停的扫视。  韩婉微微垂首,掩住心底的那股翻腾的醋意和悲伤,做出一个宫妃该有的姿态,不倨傲也不卑微。  华阳太后见此冷哼一声“大王,她就是那韩国公主?依老妇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比之下还是吾家湘儿秀外慧中。”  芈湘闻言,微微低首,羞红了脸。  这秦王竟是……竟是如此龙章凤姿,姑母竟是没有骗她。  “大母累了,早些回宫吧”  嬴政只是淡淡回道,眼神不动声色的向后扫了扫,却只能看到女人的一角。  ……  “呵,这华阳竟是想将侄女嫁与政儿,倒是盘算的精明。”  赵姬脸上是不掩饰的厌恶和讥讽,她撇了一眼扶着自己情绪明显低落,不时看向远远走在前方的一行人的韩婉,问“你也看出来了吧?”  韩婉略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点头。  “政儿想是不会驳了华阳的面子,定会纳那女子为妃嫔。”  韩婉闻言心里还来不及难过,就听到赵姬冷嗤的声音“我不喜你,但更不喜那华阳的侄女,你给本宫争气点,不要让她抢走了政儿的心。”  韩婉停下脚步,看向赵姬,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太后,我不是棋子,让你用来和华阳太后一较高下,阿、大王也不是物品,让我和芈湘互相争夺。”  “你——”赵姬没有想到韩婉会这样反驳她,顿觉有些羞恼。  韩婉打断她,接着说道“太后,我知您对大王还是有母子之情的。其实大王对您也是如此,若是您想和大王亲近,不妨主动靠近。毕竟您欠大王太多了。”  韩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说出这番话,可是她并不后悔。  哪怕他的内心在如何强大,面对背叛自己的至亲,他都会期盼着对方是心有愧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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