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满棣死死地扣住梁不周的手腕:  “是人。”  他的眉间已然一片冷厉之色。  卓满棣指尖点燃一丝小小的萤火,二人将那尸体翻过来,倒过去,毫不留情地仔细察看了几分钟。  “男人,体毛过于稀疏,苍老,营养不良。”  梁不周吐出几个字眼,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不排除后天影响。”  卓满棣点点头,这个素来爱干净的富家公子,在此刻倒是无所顾忌地掀起那尸体的眼皮,又看了看肚子上被梁不周捅破的大洞,沉声道:  “死了挺久了。”  梁不周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死了挺久——在她杀他之前,这人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的血?”  她问。  卓满棣指了指地面,那摊血迹在落地时,一瞬间就成了一摊黑色死血,仿佛先前的样子是假象一般。  到了这时,一股不可抑制的悚然才朝着二人的脊背袭来。  梁不周妖魔杀了不少,活人倒没杀过。原本以为自己杀了个人,结果到头来,竟是在把人第二次送上黄泉。  她翻来覆去地看这具开始发臭的尸体,那味道昭示着对方已然死去多时,透透的了。可方才明明还是个能动能打的,血也是新鲜的,怎么一回头,倒是成了活尸一具呢?  梁不周紧紧地抿着唇线。  卓满棣拍拍她的肩膀,倒是颇有闲心地安慰着:“别难过,你没杀人。”  梁不周犹豫一下,没甩开他,那手掌的温度慢慢地透过了粗糙的布衣。  卓满棣想了想补充:“活尸,在千年前的记载里倒是出现过。”  他站起来,抬起那少毛的下巴,看了看喉间,喉结明显地突出着。可梁不周发觉,这人下巴上几乎没有毛囊,也没有身为男性应有的半点胡渣。  “刮脸刮得可真干净。”卓满棣说道,梁不周一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突然,背后传来不易察觉的嘶嘶低声,像是喉咙深处有口难以排出的浓痰,不堪入耳,隐蔽至极。  梁不周把刀横在胸前,转过身,挡在卓满棣身前,却没有进攻的动作。  卓满棣想拨开她的肩膀,但她巍然不动。  他轻轻叹口气。    梁不周向前几个轻步,悠悠地落在那新来的玩意儿面前。  又是一具活尸。她借着卓满棣打来的微光,看清那活尸的面容:干干净净的脸,有喉结,头上飘扬着几根稀稀疏疏的毛发。  “咳呸……”  活尸朝她伸出爬满青筋的爪子,梁不周侧身轻轻松松地避开,却没有反攻也没有其他动作。  她想再多观察观察这东西。  活尸行动迟缓,但攻击时像是突然得了力量,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打了剂鸡血似的一阵颤抖,那狰狞的爪子急电般往你的面门袭来。  一抽一抽的,像个有些失灵的筛子。  梁不周不把它的攻击放在眼里,那轨迹实在是太慢,躲它就跟吃盏茶一样简单。  几个回合下来,梁不周还是出刀结果了它的性命。  那红色的血噗嗤噗嗤地溅在刀上,不一会儿便成了黑色,散发着怪异的臭气。    “可有什么发现?”  卓满棣一跃到她身边。  梁不周回答:“是死人。”  攻击的动作间总有停滞不前的僵硬感觉,像是老旧的机器少了点儿润滑油,梁不周甚至能听见它身体里骨骼摩擦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这实在不像个活人。  “体毛过少了,不知道其他是不是都是男人。”  她甩了甩刀,那黑血被内力一震,甩到枯黄的地面上。此时的天已经完全涂满暗色,黑血渗入土地,很快就在夜色的掩映下不见踪影,方圆几里望去,不见半分生机,称作一片死地也不为过。  卓满棣和她站得近了些许,这么大一片秃黄山林,二人几乎是唯一还在呼吸的东西。  “先走。”  梁不周抓住卓满棣的胳膊,拉着他朝来时的路疾行,她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已然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卓满棣凝视着少女冷静的侧颜,反带着她跑起来。    天意人的速度与一般人自然不同。  他俩原本一前一后,到最后一人拉着一人,周遭都是黄土地、灰黑林,小小一块林子的影子在地面的彼端,到达那里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只需要再那么一步两步,仿佛到了那儿,出了那片林子,就立刻能瞧见盈虚堂温暖的灯光。  可不论是梁不周还是卓满棣都发现了,再怎么跑再怎么快,那片林子都是到不了的。  甚至梁不周都略感到一丝腿软,她的神经高度紧张得实在有点久。  这片土地越跑越大,绵延不绝,转头张望,来时的路和尸体都早已无影无踪。  “鬼打墙,刺激。”  青年脚步越来越慢,最后一停,一屁股墩子坐在地上。  卓满棣和梁不周最后都停下来,这种逃跑已经失去了意义,与其浪费体力,倒不如坐以待毙一下,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在搞事情。  梁不周没有坐下,扶着刀柄警戒地望着四周。  “小梁,你说咱俩为啥会这么倒霉?”卓满棣揉着并不酸的腿,好像感受不到紧张的气氛一样嘟嘟囔囔着。“又是活尸,又是鬼打墙的。哎你说这鬼吧打墙就打墙,干啥打在这大荒地上?要我打,我也得给他关在那片林子里,这风吹得呼啦呼啦的,搞得我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梁不周心说还是有点儿紧张感的。风刮得紧,直往她的领口灌,那身短打捂不住热,虽然她感觉不到冷,可那环境搞得人心里总是有点儿凉嗖嗖。  卓满棣锤了会儿腿,一个翻身弹起来,和梁不周比起来还算细腻的手掌覆盖住她抓着刀的手,二话不说,快速地搓动起来,搓出一缕没什么用处的温热来,却切切实实地传到梁不周的心底里头去了。  “……”  梁不周一僵,却想大约是朋友间的互动,默默认了这种略显亲密的举动。  卓满棣露出个绵软的笑来。    虽然表现得满不在乎,可他们二位心里可清楚是个什么状况。  敌在暗,他俩在明,就像个池塘,里头就他们两尾活蹦乱跳的大肥鱼,外头却似有双眼睛不知在何处沉默地观望着。  他的脊背和她的刀,一刻都不曾松懈。  卓满棣说的在理。梁不周在脑瓜里头快速思考。为什么不在那片更难走也更能给人压力感的林子里头困住他们?而是选择这片荒原?这片屁都没有,空旷却又狭窄着的大荒原?……是了,这儿什么也没有,一片旷无一物的大荒原和一间空空如也的小房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窥视着的,未知的敌人。  空气仍旧毫无阻塞地流动着。  梁不周伸手,第一次主动拉过卓满棣,让他把头凑到她微微张开的唇前,呼吸喷洒在他的耳际:  “……它想要空间。”  卓满棣喉头一紧,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梁不周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最终也没有拔出刀来。她蹲下,仔细查看那些泥土,那些没有丝毫草腥味的泥土,枯竭又泛着死亡般的颜色,姑娘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干燥的土皮,再抬起来时,覆盖着一层暗沉的红褐。  卓满棣凑到她的指头前闻闻:“是人血味,死血。”  死了很久很久的血。  梁不周故技重施,走两步闻闻味,然而惊奇的事是,不论哪块土地,都是相同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有如此大面积的血土?  疑虑一个接着一个来,解决的问题数却仍是零。  鼻尖充斥着血腥味,卓满棣顾不得爱干净,此刻借助早已升上来的月亮和格外良好的夜视能力,摸过了脚下的每一样东西。土、土、土,还是土,除了血土之外,连块石头也没有,虽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但那些痕迹也看不出什么规律来。  梁不周拍拍手,把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从手中抖去,兀自在心里想着事儿。  这绝对奇怪极了。从前在山上的经验告诉她,虫子、植物、沙砾,这些都是一片土所必须拥有的东西,世上不会有一块如此完整而构成又如此单一的土地。这妖魔该不会躲在土地里?有可能,但这里的土,和森林的土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偏偏是这儿呢?它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空间?……  “小梁。”卓满棣突然出声。  梁不周抬头看他的眼睛。  “你有没有觉得,味道重了点?”  卓满棣语调轻柔却沉郁,虽是疑问,却有一丝淡淡的确定。  梁不周一嗅,还真是,空气里的血味稠了几分。  她点点头,沉默两瞬,突然拔刀朝着一个方向劈过去!  “飒!”  可什么也没发生,只有空气被击穿的声音。  卓满棣把头凑到梁不周身前。  那柄收回来的刀上,莫名沾满上黑色和红褐色斑斓不堪的血迹,铺满木刀的整个面,可渗入刀身,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牢据于此一般,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把梁不周原本的旧事都掩了去。  “它在空气里。”  梁不周的语调不见分毫起伏。  话音未落,一股格外浓烈的血味朝二人的鼻腔喷涌而来。    “沙……”  卓满棣的脸色突然煞白,双手成抓朝着面前一抓。  “瘴气带毒,且当心。”  卓满棣沉声嘱咐,浑身泛起天意淡淡的光。梁不周心知自己一介凡人难以抵挡这歹毒的气息,当即闭气,但周身动作依旧流畅无阻。  卓满棣本身专攻毒术,此刻游刃有余,范围性的天意扩散开去,把瘴气抵挡在外,甚至隐隐有几分逼退之势。  “有戏……”卓满棣刚说完,瘴气的侵蚀速度却猛然加快。  他没事儿,只是得苦了一旁闭着气屏着息的梁不周。  她哇啦地吐出一口血,那鲜血并未落到土地上,反而和着空气,像是和其融为了一体般。  梁不周擦擦嘴角,却发觉一片光滑。  这玩意儿居然还吸血。    此刻的局势完全处于被动,敌人看不见也摸不着,二人几乎没有攻击力。  卓满棣放出天意观察,却发现一件令人胆寒的事。  “都是,全部都是妖魔的气息。”他的声音几乎能滴出冰碴子来。“那股臭气我隔着几百里都能闻见,现在这味儿周围全部都是……贴着你皮肤的那种。”  梁不周隔五分钟呼吸一次,缺氧没有影响她的行动,可她的眉头此刻也锁起来,看向面前的深渊,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刀尖一转,对准自己的手背,轻轻一划。  鲜血从伤口被扯住丝线一般,疯狂地向外头涌去!  卓满棣见状,覆手过来盖住她的伤口,一边愈合一边吼她:“我的梁姑奶奶,你可惜点命!”  梁不周第一次见卓满棣这么生气,却还是道:“别愈合,我还得再划一次。”  卓满棣又是气又是莫名奇妙,向她体内渡了几口精纯天意,正欲阻止她的动作——  却转念一想,脑袋一歪,凛声问:“你要……?”  梁不周不知他明白没有,就随意点点头,刀尖朝着手背去,挑出个比方才小点的口子。  霎时,丝线般的血液朝着黑暗中一个明显的方向游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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