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朝至,暮起,星沉。 一骥良驹,两人同骑,三餐不济,四日疾行。 我与少主共骑一骥,日夜兼程,穿梭于重重山林之中。 路途虽远,可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了。 从来没有与他如此亲密过,每当我坐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脊梁,手紧张得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喜欢他此时也会像个普通的邻家男孩那样魂不守舍、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地催我搂着他的腰身乖乖坐好。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人马劳顿,白日我们以野果裹腹,以溪水为饮。尽管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满怀心事,沉默寡言,可当我采来果子清洗干净,悄悄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虽不道谢却也渐渐学着不再拒绝,听到他轻轻的啮咬,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时而我对溪梳妆而他在饮马,两人的视线在潺潺流水中不期而遇,我若一抬头望去,他便又假装无事地转移视线,脸颊留下一抹无法掩饰的绯红。 夜里我们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他总是坐在火堆的另一边,独自看着篝火发呆,离我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两个人相对无言。每每我坐在火边酣然睡去,醒来不知何时他已离开,却每次都将外衣留下,披在我的身上为我御寒。 这一路上我总在故意拖延,不是迷了路,就是走累了,甚至还装过肚子疼、崴了脚,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没有催促过我,任由我将原先三天三夜的路程拖延到了六日,可这都无法阻止周边的景色日渐变得熟悉起来。 青山碧水、莺红柳绿,视野随之愈发悦目,我心里却渐渐阴霾,心知这份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正在悄悄溜走。 隐隐约约的,前方传来了水流声,再往林深处走,便可望见一条瀑布倾泻直下,一旁长长的石阶沿山势而建,仿佛一条石龙盘旋而上。石阶通往山顶的圆台,石崖雕刻“瀑音台”三个大字,近可观瀑音银链,远可望千里群峰,是为瀑音卫众人平日集结之地,从地砖到立柱再到扶栏,皆为蚰蜒白玉所建,昂贵且罕见,相传是从关外的北翊国都不远千里运来的,工程与造价皆难以想象。 然而站在瀑音台再往上望去,任谁能想到,悬崖的至高点竟还立着一座六层塔楼,云雾缭绕,美轮美奂,仿佛空中楼台一般。即使再雄伟壮观的瀑布也只能屈服在此阁脚下。 想必“瀑音卫”也是因这座来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瀑音阁而得名。 终于就要回到阔别多月的故乡了,而我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回到这里。因为我知道,一回到 “瀑音卫”,他就将变回那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少主,而我,则又沦为那群对他为首是瞻、心存爱慕的女子之中最普通的一个。 这不仅仅因为他生得可谓男子中极少见的俊美,还因为他是这瀑音卫未来的主人,“瀑音九子”死后除了老阁主以外唯一的男人。 踏进“瀑音卫”的那一刻,我是那么的不舍,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可终究只能问出这一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步伐一滞,目光凝至我脸上,神色清冷,没有回应。 “从花岳楼回瀑音卫的这一路,大概已经用尽了我一辈子的好运气了。”我努力地掩盖着失落,作出一副期待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在往后的日子,我会更加努力修炼武功,尽早争取下一个任务,那么我是不是就又可以见到少主了?” 他还是静默,目光深邃地看着我。 我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更确切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看透过他。 风卷起他的衣角,在石阶上汩汩涌动着,他被风吹回思绪,迈开步伐继续自己脚下的路。 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听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先努力地活过今天,再考虑以后的事情吧……” 我空落落地站着,目光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白衣胜雪,却如背负着三世的风霜。 稍后视线便被人群隔断,只能远远望见他被一群人逢迎着、簇拥着,沿那蜿蜒迭起的石阶翩然而上,襟坐于瀑音台中央的玉椅中,如天子临朝般,俯瞰脚下众生齐声唱贺、顶礼膜拜。 而我随人群匍匐于石阶之下,与他相隔数十丈之远,仿佛此生再无交集。 还没等我喘口气,我就被师傅血渊押去瀑音阁向老阁主领罚。原本见了师傅,委屈最先涌上我的心头,忍不住想开口向她求情的我,竟被她先发制人,点了哑穴。 心顿时凉了一截,可我能怪她什么呢,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不争气,纵然十几年的师徒情谊,终究抵不过瀑音卫的铁血戒律。 来到悬崖之上的瀑音阁,我见到了不少熟面孔,除了师傅血渊,还有血展、血贺两位护法。她们身前还有个年轻人,面朝瀑音阁直挺挺地跪着,不知已经跪了多久,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映得渐渐有些恍惚。 认出他的那一霎,若不是被点了哑穴,我差点尖叫出来。 少主! 刚刚还被人众星捧月的他,转眼尊严扫地,沦为阶下囚一般。或许这就是老阁主要我们牢记在心的,他既可以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可以瞬间把你打回原形。 虽然从小自有记忆以来我便进了瀑音卫,但其实这是我第二次到访老阁主隐居的瀑音阁,上一次是入门时向老阁主行跪拜大礼,而这一次,情况似乎很不妙。 虽然我身为杀手,但其实我很怕死。 但即使再怕死,我也不想连累他。 “老九,既然此事牵扯到你和血离两个人,那么你来说说看,为师该罚谁呢?”老阁主用的是一种叫做“千里传音”的武功,自己藏在塔里从不露面,见过他真面目的恐怕只有当年的“瀑音九子”和两位护法,可对瀑音卫上上下下的事,他老人家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弟子未能事先查明锦上夜武功之高,有负失察之责;而后又错误估计了形势,导致刺杀计划全盘失败,再犯无方之罪”,少主言辞诚恳,但似乎字字事先都曾斟酌过:“弟子自知罪责难逃,不敢奢望恩师宽恕,还请阁主责罚!” 我听得一愣,他自责的不全是我的错吗? 而后立马意识到他在为我顶罪,暖流细细密密地顿时涌上心头,我感动地想要开口主动认罪,却忽然被身体内一股力量牵制了喉咙。 我被师傅点了哑穴,说不了话。 老阁主轻笑出声,但听起来喜怒难辨:“如此听来,老九你倒是早有准备,知道为师爱徒如命,不忍心罚你,于是就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还真是难为了你这份苦心啊。” 爱徒如命? 我心里顿时充满了不屑。恐怕我膝盖下的每一块地砖,都沾满了“瀑音九子”的鲜血。当年是谁定下“九子之战”,命自己的九个徒儿在瀑音阁中关起门来自相残杀,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一人才能继承阁主衣钵?又是谁以训练为名,命瀑音卫上上下下手足相残,武功或者运气稍微差点的,便只能惨死在同门手下? 然而老阁主语锋一转:“可自瀑音卫成立以来,但凡渎职者还有命回来的,她算是第一个。若不罚她,恐怕难以服众!” 我心里一沉,果不其然。 少主侧首看向我,低声附和着:“她,自然要罚!” 千里传音,传来的是尾音上挑的质疑:“罚,你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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