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迎着落日抬起头来,声色冷冽道:“有何不舍?”  “若真是舍得,就地正法便是,又何必带她回来?”老阁主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质疑。  “瀑音卫内一切生杀大权,皆由阁主定夺,弟子不敢造次。”  “不敢造次?”轻哼从远处传来:“那为师这次就把她交给你,任由你处置。”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少主身上,包括瀑音阁里那双从未现出过真容的眼睛。少主笔直地跪在原地,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身上,有股出奇的冷。  氤氲流动的水雾,压抑黯淡的光影,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去,久得令人开始隐隐不安。  终于,有人打破僵局,护法血展向前一步,将剑送至少主眼前。  “少主,动手吧。”她既是在胁迫,也是在提醒:“不要让阁主久等。”  少主挺直脊梁缓缓起身,接过剑,迈步向我走来。  他的步伐很重,重的仿佛每一步都令我地动天摇,我惊恐地望着他,却见他面色冷峻,眸子黯淡如夜,没有一点可以令我期许的光亮。  青光落下,剑锋刺透了我的锁骨。  锥心的痛当即漫天袭来,我痛苦地抽作一团,他抽剑回去,血随剑光涌出,溅到他的白衫上晕出一朵血莲,随即妖冶地绽放开来。  他没有迟疑,紧接着刺来第二剑,这一剑,刺向我的心口。  我没有逃,也没有抵抗,而是咬紧嘴唇,闭上了双眼。我不想看见满身戾气的他,化为与我诀别的最后一面。我只愿记得心里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皮开肉绽的声音传来,我却还活着,睁开眼睛一看,竟是师傅血渊挡在我面前,以身为盾替我硬生生地抗下这一剑。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张手抱住这个养育了我十多年的女人。  “师傅,为什么?”我奋力地呐喊,却没有声音能够从我被点了哑穴的身体飘出。  死在瀑音卫里的女孩不计其数,虽然死法各异,但都死在了自己的同门、甚至是师傅手里,瀑音卫人情冷淡,命比纸薄,我既不是血渊唯一的徒弟,也从不敢奢望她额外的恩情。可如今她竟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又如何能够令我不震动?  “好一场师徒情深”,瀑音阁里飘来不满的音色:“你可知包庇罪徒的后果?”  血渊挣扎着匍匐在地,向着瀑音阁重重磕了个响头:“血渊不敢!座下弟子血离有辱师门,死不足惜。但她是我们派去刺杀锦上夜的人中唯一活下来的,潜伏敌侧长达三个月之久,不仅获得了敌人的信任,还了解敌人的习性,本大可为我们所用,若现在就这样白白死去,不免令人惋惜……”  老阁主不耐烦的打断她:“我倒不知道瀑音卫什么时候出了一位这么重要的人物了,老九怜香惜玉,竟敢在我眼皮底下手下留情,就连你这个做师傅的也愿意为她送命,看来为师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血渊失言,请阁主恕罪。”血渊急忙连声求情,少主也跪地叩首,匍匐的脊背显得卑微而虔诚:“弟子忠于阁主,忠于瀑音卫,从不为何人怜香惜玉,更不会手下留情,还请阁主明鉴。”  几声长笑传来,在这暮色笼罩的悬崖边低低回旋着,显得格外阴森。  “老九啊老九,你一直都很隐忍,为什么偏偏这次就沉不住气了呢?或许你再坚持一会,为师就差点信了你。只可惜你还是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从未见你对哪件事如此上心,偏偏这次,不仅隔三差五跑去南夏国都,还一再拖延归期,即便收到了为师的诏令也视若无睹,今日更伙同血渊演了这场苦肉计,就连为师都不得不怀疑你已生异心。可惜,为师偏偏不能如此你所愿,自古红颜祸水,此人留着不死,早晚会乱你心智,成为瀑音卫的心腹大患!”  紧接而来的静谧很是诡异,耳畔只有枯燥的流水声连绵不断。少主不语,老阁主也不语,似乎彼此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直到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传来少主声色冰冷的追问:“究竟我怎样做,才能令阁主相信我并无私心?”  而老阁主早已被磨光了耐心:“你说呢?”  少主深吸了口气,字字用力地咬出这四个字:“瀑水之刑。”  话音刚落,天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  瀑水之刑!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打颤。  瀑音卫有上百种刑法,瀑水之刑绝不是最痛快的,但要的便是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受刑之人站在瀑底经受水流的冲击,想求个痛快都是奢望。  我曾亲眼看着小师姐血灵是怎样被这“瀑水之刑”折磨死的,她那双被水泡得浮肿的眼睛,直到断气都没能闭上。  步入瀑布谷底,刺骨的流水瞬间将我淹没,浑身像刀割一样疼,站在瀑布涡心的我被激流打得身形如絮,浑身抖如筛糠。  肩膀上的伤口经冷水刺激,倒也止住了血。只是瀑布巨大的冲击力已经令我分不清疼痛究竟来自剑伤,还是浑身每一寸肌肤。  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月亮爬上树梢,照得四野越发清冷。我好不容易从傍晚熬到了入夜,不过个把时辰,就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耳边响起夏虫枯燥的鸣叫,我渐渐有些犯困,身上反倒没了什么感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逸殿下,不要丢下我——”  脑海中忽然传来这声稚嫩的呼喊,现实与记忆重叠,十年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从我眼前飞过。  这是一场折磨了我十年的噩梦,也是一个暴雨来临的前夕,两个小孩子在大风中追逐着、争吵着,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我。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瀑音卫的少阁主,我也不是杀手血离。  “逸殿下,你去哪?”  在我这段仅存的记忆里,我一直固执地称呼他为“逸殿下”,尽管至今我也没弄懂这三个字的含义。  “滚!听到了没有,我让你滚!”  他被我一路追到了荷塘中央,朱漆栏杆被风吹的摇摆颠簸,塘水翻滚着冲上游廊,不断洗刷着我们的衣角。  我从未见过这样愤怒的他,稚嫩的脸庞被雨水和泪水洗刷着,眼睛反而幽亮得可怕。  “逸殿下,我做错了什么?”我哭得稀里哗啦,小小的身体被暴雨打得摇摇欲坠,忽见一道雷电撕破长空,冲着荷塘中的我们劈厉而来。  我惊叫着扑进他怀里。  “你不听我的话,我不要你了!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坏人!我恨你们!我恨你!”  他歇斯底里的嘶喊着,把我向外推了出去,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我的视线被漫天的塘水淹没。  噩梦般的场景与记忆,如今又真实地在我身上重演,模糊了梦境与真实的边缘,只有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突然,一声笛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是谁这样心思惆怅、满腹忧伤,却又无以言说,只有借着这哀婉的音律来抒发?  我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看看这吹笛的人是谁。然而视野已经无法聚焦,所及之处无不如梦似幻。我看到星钻般的光辉从夜空盈盈洒落,仿佛天宫开启了天界之门,有位仙人从天而降,披着满身星钻吹响玉笛,白衣胜雪,水中的倒影宛若一朵亭亭玉立的水仙,临渊绽放……  人在临死之前是不是都会产生幻觉?  我居然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少主!  可瀑音卫等级森严、刑罚苛刻,又有两位护法亲自行刑,他身为少主又怎么会明知故犯,跑到这种地方来吹笛子呢?  可是,其实……  我真的很想在死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啊……  苦涩的笑容僵在嘴边,意识在此刻全部消散,失去知觉的我终于倒进了水中……  笛声戛然而止。  站在岸上的男子眸子突然收紧,玉笛从手里滑落,沿着被风卷起的衣袂,骨碌碌一直滚进了水里。  他的唇霎时间失去了血色,瞪目错愕地望着瀑布底下那个空荡荡的漩涡。  回神过来的第一反应,甚至来不及脱去衣袍,他直接就跳进了水里,在淹至腰部的水流中摸索、游移,像在寻找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水流湍急、波澜回荡,不识水性的他在水里举步维艰,心急如焚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又气又急,恨自己没用,挥拳在水里狠狠打出漩涡,平生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么紧张,失措。  可即使这样也于事无补,月光依旧溶溶,水面归于平静。一向冷静的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肯接受,竟然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一次次潜进水里,发疯似的寻找着什么。  咕噜,咕噜……  一串水泡从水底升起。  浪花忽然在男子面前绽放。  像条鱼似的钻出了水面,女孩冷得面无血色,却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  “逸殿下——”  我怯怯地望着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他,想哭,不敢哭,想笑,也笑不出,只好用力握住从水里捡到的玉笛。  从没见过他这么古怪的表情,脸色阴沉、嘴唇紧抿,盯着我的眼睛里水光熠熠,好像在气我自作多情地帮他找回东西。  我泡在水里像落汤鸡似的浑身哆嗦,手颤颤抖抖地向他递去:“笛子还你——”  没想到他却并不肯接,只是冷着一张俊脸瞪我。突如其来的冷漠让他又变回了以往那副据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我只好踏着滑溜溜的水草向他踉跄几步,把玉笛往他紧握成拳的手里硬塞去:“这个你收好,不要再弄丢了,我还得赶快回去,两大护法就在周围……”  他握住玉笛的同时顺势往回收手,竟将我猛的扯到了胸前。  “刚刚你是不是故意的?”他面如冰山,但怒火在眸底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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