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推开柴扉,见院中无人,也没急着进去,将手里的一捆蔬菜和行李包放在磨台上,定定的站住打量清扫的干净整洁的院子。这是一间不大的院子,房屋半旧,门窗上油漆斑驳,窗户上去岁冬天糊上的草纸很多已经脱落,更显出了几分萧瑟的感觉。院子的另一侧架起的竹竿上,挂着几件粗布旧衣,兀自还滴滴答答的落水。 胡力刚抬脚跨进院子,从主屋的窗棂里疾射出一缕淡金色的光线,直扑他面门。胡力敏捷的抬手一指,那光线堪堪停在他面前,化成了寸长的小人,正是东篱。这次他出去足足两月有余,东篱再见他甚是激动,不停的上下扑腾要朝他奔过来。胡力只定住他,朝他做一个禁声的手势,嘴里极小声的说:“东篱,别闹!” 丢白青鸾一个人在此他如何能放心,离开前便悄悄留下东篱守护。白青鸾毕竟是凡人之身,不能与东篱交流,这可将小家伙憋坏了。东篱跳起来在空中划出一团团的光线,直挡住路不让胡力离开。胡力被他搅扰的无法,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色的果实朝身后抛去。那是东篱最爱的浆果红梨,东篱欢乐的浑身光线炸出,像只小狗一样追着那红果子去了。胡力轻笑一声,抬脚轻轻走到厨房跟前,就着零零散散露出的木格朝里一看,白青鸾正坐在一口土灶旁边,将几根树枝塞到灶孔里。火光印着她的脸颊,白如凝脂的肌肤上透着健康的红色,就算穿粗布衣,着粗布鞋,却还是个极俏生生的模样。她头上围着一块蓝底白花的头巾,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从头巾下伸出来在颈后交叠盘在一起,正是当地已婚妇人的打扮。 当初从兽钮山出来,胡力和白青鸾二人与鸿天师和禾青青分开,走南闯北四处游历,银钱对于胡力来说简直是太轻易而举的事情,起初他们每到一处地方也住大客栈,也吃豪华大餐。但既是游历又如何能只在大的市集城镇住着,美好的风景独一无二的风土人情总要伸入偏远小山村才能体会。有时候为了等花开,在一个小村庄一住就是月余,总借住在农家也不是办法,白青鸾就会让胡力租下一间屋子,自己学着料理家事。就这样一来二去,竟也熟练起来。 去岁冬天他们来到这个月亮村,原本打算看了后山的冰瀑就要走,谁知白青鸾突然生了好大一场病。胡力租了这座小院子住下,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几天白青鸾才慢慢好转起来。白青鸾好起来的时候,月亮村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将入村出村的路都封死了。夜里,屋里的碳炉烧的很旺很暖,白青鸾靠在胡力的怀中,两人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忽然她就说:“胡大哥,许是跟你生活的久了,我也能遇到很奇特的事情呢。” 胡力将她额头上一缕头发抚到耳后,面上是淡淡的笑容,“什么很奇特的事情?” “嗯,我那几天总是昏睡,做梦就梦见一处云端中的琼楼殿宇,四处挂着白色的轻纱幔帐,连空气都是香的。我穿着霓裳彩衣,头发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玉簪别住。有个漂亮的姑娘似是我的丫鬟,在一旁举着镜子给我照。一边照一边说话,她叫我什么没听的真切,说的话却跟水心差不多,直埋怨我不爱打扮,又让谁谁谁给比下去了。”说到此处,白青鸾轻轻一笑。她笑得随意,胡力却听的心惊。他忙问:“被谁给比下去了!这丫头胡说呢,谁能将你比下去!青鸾就是这天上人间第一美丽的姑娘。” 两人生活的久了,胡力时常说这些漂亮话,白青鸾起初总会红脸,到如今也有了免疫,知他是真心诚意夸赞,便也心安理得接受。她摇摇头说:“不知为何,说到人名称谓总也听不清。我们打扮好了出了院子,四处都是雕楼画宇,有流水瀑布一样从半空中倾泻而下,云中的仙鹤飞来绕去,各种奇花异草栽种在道路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香味,一切的一切看着既陌生又熟悉。我们沿着道路一直走,看到路旁一大丛的山栀开的正好,那花朵竟比从前看到的大上两倍不止,层层叠叠雪白的花瓣,香气馥郁令人愉悦。我欢喜的走不动路,身旁那丫鬟笑着说:“您还是这个样子,每次到了这山栀跟前就走不动路。”说完就上前摘下一朵来替我别在鬓边。哎,胡大哥,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满足极了,似是从前无数次这样做过一样。 后来我们到了一处开敞的宫殿,里头正在举行宴席。很多人站起来跟我打招呼,我却不认识他们,瞧着他们热情的样子,就只能跟他们一一点头行礼。上首坐着一位白胡须的人,穿一身明黄色礼服,十分庄重华丽。有人引着我上前去见礼。那人笑着说:“对不住啦!就要归位了还叫你们跑这一趟回来参加百花集会!”我也听不懂他讲的意思,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谁?” 胡力摇头,“看到了谁?” “白火凤呀!”白青鸾脸上笑意加深,“真真是奇怪了,我和大姐性格不合,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被她教训。要说梦见她真是一次也无。带我去的丫鬟引着我在大姐旁边的一张席案上坐下,刚坐下便不断有人前来敬酒,我一连喝了好多杯,听见大姐在一旁小声说:“哼,戴朵白花故意招人眼……”我还没说什么呢,跟着我的丫鬟却不干了。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脾气却那么暴烈,她将桌上的一只酒壶拿起来猛地朝大姐面前的案上掷去。酒壶碎开,碎片四处翻飞,将一桌的美味佳肴全给破坏了。我立刻给吓傻了,旁边的大姐稳坐不动,她身后却也猛地窜起来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正要扑过来的时候,不知哪里飞出两个美丽的女子,将她架住,不停的说着好话。我坐在那里觉得很尴尬,听见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哟哟,又差点打起来啦!’正羞的无法的时候,二郎神从大厅里走了进来……” 胡力打断她,“旁的人你都不认识,怎的就知道这个人是二郎神?” 白青鸾大概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说:“那人穿一身金色铠甲,杵着方天画戟,额上还有一只眼,可不就是二郎神么?” 胡力淡淡的‘哦’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跟大姐道歉,她总是不理我。又不断有人来敬酒,及至到宴席结束,我喝了一肚子酒水,那色味俱全的宴席竟一口也未吃上。有人开始离席告辞,我正站起来回礼的时候,突然桌子上也丢过来了一只酒壶。原来大姐身边的丫鬟此时得了自由,丢了酒壶过来报复呢!坐在我对面的二郎神见状十分生气,站起来大喝了一声。他的声音震耳发馈,立刻就将我吓醒了!” 白青鸾将一出老长的梦讲完,半天没得到胡力的回应,抬头一看只见胡力正呆呆的望着屋子的一角出神。白青鸾将他轻轻的拐了一下,胡力回过神来,又问:“后来呢?” 白青鸾噗嗤一笑,“不都说醒来了么,还有什么后来?后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你啦!” 胡力终于收起了肃穆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他收紧双臂叹一口气,说:“青鸾,再也别生病了,好么?” 白青鸾笑着说:“傻话!生而为人,生老病死如何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胡力心中更是触动,便默然不再说话。跟胡力一起,白青鸾常常忘记他是妖怪的身份,此刻说到生老病死,心中一动,胡力他自不必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而自己终是慢慢在老去,且总有一天要死去的。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却听的胡力在她耳旁说:“青鸾,咱们成亲吧!” 白青鸾仰头直视胡力的眼睛,半晌方一字一顿的说:“胡大哥,我已经嫁人了!” “你那也算嫁人吗?就算嫁人了,如今也是个寡妇,只要你愿意,便能再嫁人!” 白青鸾听他说得轻巧,轻轻‘哼’了一声。胡力突然俯下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下,“嫁是不嫁?” 白青鸾推他一下,“不嫁!” 胡力将头俯的更低,这次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现在呢?嫁么?” 白青鸾脸上飞起红霞,强自挣扎着要起来,“不嫁!” 胡力重重的将她箍住,将头伸进她松松的衣领中去,白青鸾惊叫一声,终是服了软,“嫁,我嫁!” 白青鸾靠在胡力怀中,心里想着,从前在闺阁中时大约从未想过以自己的性格会与男子这般亲密,说这样含情脉脉的话,做这些亲密无间的举止。然而这些同胡力一起时,便那样自然而然,仿佛她并不是从小长在深闺的扭捏小姐,而是四处闯荡过游侠生活的豪爽侠女。她抬头见胡力也是一副沉思的样子,便伸手拐一拐他,“想什么呢?” 胡力又俯下身朝她脸上亲上一口,“我在想要如何一切从简的尽快与你成亲!” 白青鸾因着他这句话便欢喜了。胡力又说:“你要快快好起来!这两天我便准备一下,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便在这月亮村成亲好么!” 白青鸾靠在他怀中,心满意足的说:“好!” 第二日胡力起了一大早,冒着大雪去山里打了几只野兔山鸡。白青鸾总是要吃饭的,胡力便也不再辟谷,每次也同她一起吃一点。白青鸾知道他从前辟谷,也曾劝过他不必如此。胡力却不肯,只说看见白青鸾吃得香,总也要吃一点才能满足。白青鸾知他是想同自己过人间烟火的日子,便也不再劝他,给胡力盛的饭只一日少过一日。胡力也不言语,就算米饭少的盖不住碗底,也要一粒米一粒米数着陪白青鸾将一餐饭吃完。 胡力将野兔山鸡收拾好了,笑着对白青鸾说:“够三五天吃的,这几日就不必外出了!”说完便将自己关在屋中,俯在桌上写写画画。所写所画内容倒也不避讳白青鸾,可她却看不懂。一大幅黄表纸上,胡力先是用碳勾勒了繁复的图案,然后又朱砂调水描摹。那图案似字非字,也看不出具体的内容。白青鸾见胡力额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后背竟然被汗湿了,知他画的极为费神费力,便也不去打扰劝阻,自己拿一本记载本地风土人情的书,坐一旁慢慢看着陪他。 到了第二天下午,胡力终于大功告成。他将那画满图案的黄表纸挂在堂屋正中间墙壁之上,然后盘膝打坐调理内息。约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再睁开眼睛时便神清气爽了。他高兴的拉着白青鸾走到那副黄表纸跟前,喜形于色的说:“青鸾,这便是我们修道之人与人成亲告祝天地的祝祷文书。” 白青鸾细细看了一会,问道:“既然是文书,为何一个字也不认识?”问完半天也没见胡力回答,扭头一看,他也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祝祷文书看呢。胡力感觉到白青鸾的视线,转头看她,正色问道:“青鸾,你当真愿意同我成亲么?” 白青鸾心中奇怪,见他严肃中带着紧张,不忍心逗他,便轻轻点点头。胡力犹自紧张的问:“那你愿意不计过去,从这世起,生生世世的与我结为夫妻么?” 白青鸾见他问的诚恳,便没有立刻回答,略一思索说道:“胡大哥,我乃一介凡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等到下一世,托生个男子也不一定,如何能保证生生世世与你结为夫妻呢?” 胡力说:“你自是你,若真是托生为男子那我便等你下一世,下下一世!这些先不管,青鸾你且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白青鸾看着他急切的样子,虽然心中觉得这样的许诺有诸多的不妥,终不忍心叫他失望。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此刻,她心中全心全意只有他一人。于是她点点头,“我愿意!” 胡力高兴的将她抱起来转圈,笑着说:“今日承诺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我们这就祝告天地,我胡力和白青鸾不管未来如何,要永世结为夫妻!” 白青鸾被他转的头昏,看胡力高兴成那样,心中也欢喜,脸上全是幸福满足的笑容。胡力将她放下来,搬一张桌子到院子中央,又摆上香炉和瓜果。等布置妥当,拿手指一划,那副黄表纸便飞出屋子悬在了院子中间。 冬日寒冷的夜里,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四处白茫茫的雪反射月光,更映照的这夜亮如白昼。胡力携了白青鸾来到桌子跟前,将香点上,嘴里叽叽咕咕念起了咒语。白青鸾听不懂他念的语句,只觉得他表情庄重肃穆,连带的夜色都厚重起来,虽听不懂,却掖被他庄严的样子带的挺直了脊背。胡力一长篇念完,突然停顿一下,扭头问她:“青鸾,今日祝告的天地的誓言你绝不反悔,对也不对?” 白青鸾连忙点头,“对,我白青鸾愿与胡力生生世世结为夫妻,绝不反悔!” 胡力面露喜色,他握住白青鸾的手,对她说:“闭上眼睛!” 白青鸾闻言闭上眼睛,忽然手上一痛,忙睁开眼睛一看,胡力正拿一根银针扎她的手指。她想他这么做必有道理,便也不问缘由,只见胡力又用针戳破了自己的手指。他将两根带血的手指按在一处,口中喝了一声,‘疾’!白青鸾正聚精会神盯着紧紧按在一处的手指,忽然余光瞟见一团亮光,扭头一看,半空中的黄表纸上朱砂描摹的图案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亮光,那亮光沿着图案四处游走,不断有五彩的光线迸出,十分耀眼夺目。白青鸾几乎要看呆了,等那光线慢慢淡下去,那黄表纸竟变成了粉末在寒冷的月夜飘散的无影无踪。 胡力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激动的说:“成了!青鸾,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相公了!” 白青鸾面上一红,问道:“真真是奇怪,竟也不用拜天地么?” 胡力含笑望着她:“不用拜天地,这祝告文书比拜天地还正式呢!”说完想到什么似的,问白青鸾:“青鸾,上次你嫁去姜家,穿绸衣坐花轿,锣鼓喧天礼炮齐鸣!而这次却只有我二人,连件彩衣也没有给你置办,会觉得遗憾吗?” 白青鸾摇头,“你为了我连道术都不肯修炼了,天天陪着我吃这人间浊物,你都不遗憾,肯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我又怎会遗憾呢!有你陪着,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胡力轻叹一声,将白青鸾搂如怀中,“青鸾,你答应我,今日说过的话,今后可不许赖账!若是你赖账,我,我……” 白青鸾听胡力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在他怀中轻笑道:“你好歹也是吃了罔象元丹的大妖怪,如何这么不自信!” 胡力也笑了,“我不管,若是你赖账,天上地下我自会缠住你不放!” 胡力拦腰将白青鸾抱起,白青鸾惊异的发现,屋里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对手臂粗细的红烛。胡力一颗悬起的心慢慢放下,一步一步将白青鸾抱回屋里。他将白青鸾放到床上,白青鸾心中害羞,胡力却已俯下身来,在她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只这一口,两人的心中皆是满足。白青鸾双手抱住胡力的脖子,胡力坐在床边,将她搂住,又低头去亲她的脸颊,一路亲过去,又将她的耳垂含在口中。白青鸾虽也和胡力搂抱过,却从未如此亲密无间。想到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紧张的身体微微发抖。胡力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搂紧她,一声一声满足的喟叹,“青鸾,青鸾……” 白青鸾正要回应他,突然眼前一黑,将头歪了过去,竟是胡力点了她的睡穴。胡力将她轻轻的放下,替她盖好被子,又将被角掖了掖,这才起身走到院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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