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阴差阳错救了星魂,我就再没来过这里了。原因有二,一自然是因为险些丧命给我留下阴影,二是听东皇太一说南公有事离开阴阳家了,于是带我去拜见这位阴阳家耆老的计划便被无限期延后了。    既然能让东皇太一如此敬重,让我相当好奇这位南公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也和东皇太一一样,总是冷冰冰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间,眼前豁然开朗,枝叶葳蕤的合抱之木好像被人有意伐去,留下一片宽敞的空地。阳光毫无保留的照耀在地面,可能因为光照充足,这片的草木十分繁茂。不远处,带着篱笆的小屋静静伫立在那里,院内一株桃树开得正艳,微风拂过,还有绯色花雨,真真美极了。    我飞身落在院前的石子路上,整理闪转腾挪时弄乱的发髻和衣裙,确定周身没什么差错,我才已一种极其慎重虔诚的态度前去扣门。    这位“南公”可是阴阳家的前辈,千万不能失了礼数!    须臾,我听到院内传来拐杖杵地发出的“咚咚”声,以及一位老者的咳嗽和嘟囔:    “咳咳,谁呀敲得这么急,不知道老人家腿脚不好吗?”    闻言,我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这老人家还真是蛮有趣的。    “吱呀——”,木门被拉开半扇,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探出半个身子,就像个老小孩似的抱怨:“谁啊敲我老头子的门做什么?”    他的门 他是这居所的主人    他是阴阳家里连东皇都要礼让三分的前辈耆老     长这个样子?    无怪乎我如此吃惊,只是相较于南公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眼前这位老先生长相实在太过普通,甚至,还有点挫。    厚重的眉毛遮住眼睛向下垂着,感觉和胸前一大把胡子一样长了。胖胖的身子佝偻着,时不时咳嗽两声,这样一个嘴角漏风脚下打飘的老爷爷真是传闻中神仙般的人儿     想象和现实巨大的落差使我愣在原地,没能听到南公的问话。    南公那双被眉毛盖住的眼直勾勾地瞪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感觉非常不爽。    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多大爱好,就是爱在太阳底下睡个好觉。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正睡得香呢,一个冒失鬼敲门,把自己的瞌睡虫全吓跑了!老胳膊老腿给你开门,你就傻不拉几地站着,几个意思?    “你这女娃,啥事?”    这一次,话里不满已是非常明显了。    我有些见到大人物的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因刚刚失礼产生的窘迫。急急俯身致歉:“晚辈月仙有事相求,不想无意惊扰先生,还请先生原谅。”    不知是我话中的什么触动了南公,南公挑起眉头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神色清亮暗藏智慧的光芒。    “原来是新进入阴阳家的小女娃啊,进来吧。”    南公眼中精芒一闪复归平静,未拄拐杖的手背在身后,脚一起一落时身体也随着左右摇摆。    只是看了一眼就结束了     心中的疑惑刚刚泛起,却又因为南公已经走进院中而强行压下,不得不快步上前搀扶。    当然,没有忘记把院门带上。    我扶着南公的手臂缓步向屋中走去。院落虽然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桃花树下一套鸦青色的石桌石凳,一副残局,两色棋篓,说不出的逍遥快活。只可惜石凳上套了个厚实的黛色棉套,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我莞尔一笑,这个南公,真是个妙人。    楚南公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些个棉套,不甚在意道:“人老喽,腿寒受不得凉。”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何须理会他人看法。南公爷爷如此超脱,楚地第一贤者的名号实至名归,月仙万分钦佩。”    南公虚虚瞟了月仙一眼,她正仔细看着前面的路,手上七分小心三分紧张,好像生怕自己摔着。嘴角略弯,带起两个娇俏的梨涡,语气真诚,不带半分谄媚。    这小娃娃,到是有趣。    人有趣,心性也是有趣。    屋内也基本延续了安逸舒适的风格,阳光从窗外穿透进来,让我浑身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个淡淡的馨香,好像是从屋外的桃花树上散播而来。    南公跪坐,月仙侍立在旁。    自进门后,我眼神下视,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乖巧模样。    耳边传来楚南公的声音,“你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啊?”    “因阴阳家只得您这里有桃树,晚辈想取您树上一枝桃花。”    “你这小娃好生失礼,怎的不带礼物!”    我一愣,眼睛睁大,下意识看向南公,却发现他眼中促狭,面皮抽动,显然忍笑忍的很辛苦。    “呼——”,我吐出一口浊气,半玩笑半埋怨道:“南公爷爷,您吓我一跳!”    言语之间,已是没了方才的紧张。    话虽如此,南公爷爷的话到底是提醒了我:我今日与平时大为反常,做出贸然登门的鲁莽之事。幸亏南公爷爷为人和善,不怪责我。若是换做旁人,凭借在阴阳家超然的地位,只怕东皇太一也难保我!    我狠狠告诫了自己一番,向南公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南公爷爷。”    谢谢您宽宏大量,也谢谢您出言提点。    “嚯嚯嚯,老头子可没做什么,当不得你的礼。”察觉到她已经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南公眼中又添一分赞赏,挥手招了招,“站那么远做什么,老头子眼神不好,坐这里。”    说着,指了指案桌对面,示意我去坐。    我推辞不过,还是坐下了。    为了缓解尴尬,我绞尽脑汁寻了个话题,“南公爷爷,听说父亲当年下令伐去阴阳家所有桃树,那为何您这里的未被砍去 ”    “是老头子和掌门说要留下的,”看出我眼中未出口的疑问,南公眨眨眼,神秘地对我说:“因为她们还有使命,为了等待老头子的有缘人……”    有缘人     不等我开口询问,南公就轻轻拍着桌面,合着节拍,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悠远的歌声透过窗棂,一阵清风卷起绯色花雨,缠缠绵绵,而后落在石桌的残局上,恰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    到最后,我也没问出那个有缘人是谁。    不过,在我离去时,得到了两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等月仙离去,南公也起身往床榻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多好的娃娃哟,对老头子的胃口。只是群狼环伺危险重重,可惜了这块璞玉,可惜喽,可惜喽……”    ……    “小文!我真是为你不值,这么长时间你帮衬了月仙多少,我们这些姐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她不知感恩还妄想踩着你当大祭司,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与小文年纪相仿的金部女弟子朝地上“啐”了一口,看起来颇为愤懑。相比之下,坐在一旁的小文倒显得冷静许多,面上还挂在一丝浅笑,    “月仙小姐天资聪颖,我哪有帮上什么忙,就算帮忙,那也是星魂的功劳。”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金部女弟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文一眼,想到那个性格诡异但天赋碾压所有弟子的妖戾少年,心里不由得抖了抖,还是嘴硬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了看天色,金部弟子从坐着的栏杆上跳下,走之前还轻轻拍了拍小文的肩膀道:“别难过,我一定找机会教训她!”    “还是不要了,你的心意我知道……”    可惜那弟子已经快步离去,没能听到小文的话。    等到她彻底离去,四下无人,小文嘴角的一丝笑意变为讥讽: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又有谁知。     庖屋内    小文略带新奇地看着月仙将花瓣洗净,捣碎,和在发好的面里,一举一动都带着虔诚,让自己忍不住屏息敛声。等到所有面点都放在屉上坐好,小文由衷地赞了一声:“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好,我若是男儿,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也一定要把你娶进门。”    我脸颊添上一分羞赫,轻轻推了小文一下:“小文你好夸张啊,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只会做这一样而已。”    小文立刻做西子捧心状,大呼冤枉:“天地良心,这可是我第一次向你表露心迹,你竟这么待我!”    没听过这样打趣的我羞得不行,追着小文要打她。小文见势体不谐,绕着大桌躲我。一时间,庖屋内撒满了银铃般的笑声。    可惜这样的欢笑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女弟子面色不愉地走进来,无视我对小文说:“弟师要见你。”    小文轻轻颔首,冲我说:“仙儿,我先走了。”    “好,你快去吧,不要让弟师等急了。”    小文又一点头后快步离去了。等小文离去,那女弟子稍霁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从她一进门我便察觉到她对我的不喜,现在自然不会和她攀谈,只坐在一边看着翻腾的蒸汽发呆,只盼她快些离开。    可惜事与愿违,那女弟子凑近灶台,阴阳怪气地道:“真是想不到金贵的月仙小姐还会做这些下等活计啊。”一边说一边去掀盖在笼屉上的盖子。    “你别动!”    “哗啦——”    蒸笼连同里面的点心,全部被扣翻在地,女弟子轻轻一笑,用脚尖踢了一下那屉子,颇为得意:“真是不好意思啊,手抖。”    还是晚了一步!我扑在地上,小心地翻看那些点心,已经全部粘上了灰。    这是我用来祭奠母妃的!    女弟子倚在灶台上,悠悠地说:“真是对不起啊,要不要我帮你捡起来啊?”    “……滚”    因我的声音有些低,她未曾听清,俯下身子,“你说什么 ”    “我让你滚!”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将那弟子狠狠吓了一跳。平日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眼前人目眦欲裂,双拳紧握,好像下一刻就要自己血溅当场!    许是被我的气势震慑,她不再像刚才一样肆无忌惮,嘴上故作镇定:“都说了是不小心,”瞧我的脸色越发不好,才悻悻道:“真是小气。”    说完,一转身溜了。    快步走出好远,确定那贱蹄子没追出来,才停下朝庖屋狠剜一眼,“哼,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丫头,发什么疯。反正我已经得手,且让你狂几天。”一想到她吃了那点心之后的样子,心里一阵爽快,趾高气昂地走了。    我在屋内咬紧牙关,克制自己想要追上去的脚步,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不要冲动,把事情闹大了没有人会帮你。星魂不会帮你,东皇太一不会帮你,小文也不会……    是的,我知道。    小文也不会。    小文同星魂不一样,她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和阴阳家弟子关系都很好。她不会为了一个朋友而找一群朋友的麻烦。    她是我的唯一。    而我,不过是她的其中一个。    我压下眼中氤氲的水汽,将地上的东西清理干净,重头来过。    幸好,还剩了一些面团和花瓣。    ……    我将做好的桃花酥仔细摆到盘中,旁边点缀了几朵绯色桃花,让人瞧着赏心悦目。盘子摆在窗台上,我对着桃花酥喃喃自语,好像又回到了赵国,我和母妃坐在一起,品尝桃花酥的日子。    “娘亲,月仙有好久没梦到你了。不,是月仙好久没想你了,你有没有生月仙的气?月仙好忙的,每天都有学好多好多东西。”    眼前仿佛有一袭红影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我赶忙摆手解释:“阴阳术很有趣,我很喜欢学,也感觉不到累……娘亲不用担心我。”    鼻头有些发酸,我轻轻揉了揉,将一年的经历讲一件一件讲给母妃听:    “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叫小文,她对女儿很好,她笑起来很温柔,就好像娘亲一样……    对了,还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变态,他叫星魂,他天赋可高了,无论学什么只要一遍就会,我的燚阳龙咒就是他教的,不过您可不要别他的外表欺骗了,他总是吓唬我,还强迫我叫他哥哥。您不要生气,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坏,他一直就是嘴上说说,也没怎么欺负我,就是最开始踢了我一脚,让我当他的替死鬼而已……”    好在这四周没什么人,不然就会看见一个甚是好看的小女孩对着一盘糕点喃喃自语,一会眯眼浅笑,一会摇头抱怨,真真是要把人吓死。    母妃温柔的眼眸一直注视着我,当听到我被东皇夸赞时,对我露出赞许的目光,当我讲到和星魂斗智斗勇的时候掩嘴轻笑……因为时间冲刷而有些模糊的身影在我的讲述中逐渐清晰起来,一颦一笑,明艳动人。    “还有东皇太一,”提及这个名字,我的眼神不免暗了下去,迎着母妃担忧的神色,我道:“娘亲不要担心,他并没有伤害我。他其实对我还是不错的,虽然他每天忙于阴阳家的各种事情,可还是会抽出时间来教我,他很厉害,占星律那么难,可只要他一讲,我一下子就听懂了。    但我绝不会原谅他!因为他害我失去了您,您是我最重要的人啊!再也不会有人会像您一样爱我了,无私的,全部的爱,再也不会了……”    想到这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我双手抱膝,把头藏在胸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不过,罪魁祸首应该是我才对,都怪我太弱了,如果那时没有我,您……就可以逃走,就可以不用死了。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压抑在心头的悲伤在此刻奔涌,我埋头哭了好久,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四周已经不知何时变得昏暗。    糟了!    晚课快要到了!    我将剩下的一盘桃花酥装进食盒,拿起准备好的星辰丝绢向元极殿狂奔,跑了几步忽然意识到没有同母妃告别,回过头喊:“女儿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找娘亲!”    眼中的泪还未擦净,泪光中,母妃站在原地,带着和煦的笑,向我挥手告别。    ……    “今日就到这里。”    东皇太一将手中绘有星象的丝绢叠好,被面罩遮挡的眉心轻蹙:总觉得月仙今天过于沉闷。而且眼眶微红,不会是哭过了吧?    若不是还带着面罩,东皇太一真想揉揉太阳穴,一年过去东皇太一不但没改变之前的看法,反而更加坚定了:养孩子果然非常麻烦!    从来没有养过孩子的东皇太一表示:夫人都还没有要什么孩子,不!夫人可以有,孩子地不要!    虽然内心已经把当初的自己千刀万剐,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还是关心一下女儿的生活吧。找个什么开头作为切入点呢?    一眼瞟到月仙刚来时拎着的食盒,开口问:“盒中装的是什么,给我的 ”    我正打算一会儿去找小文把这盘桃花酥给她送去,听到东皇的问话,瞬间懵了,抬头看着东皇太一,嘴唇似张似闭,终于蹦出一个字:“……是”    好歹是在教主位置上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条,瞬间看出那不是给自己准备的,东皇太一表示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让眼前这女孩赶紧出去。    呵呵。    不孝女。    不给我,那你拿给我看做什么。    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再尴尬的话题跪着也要聊完。    我心里对小文道歉,表示下次一定给她补上。然后迅速把食盒中的桃花酥取出,强作欢颜:“这个叫桃花酥,是女儿亲手做的,还请父亲品鉴。”    听到“桃花酥”的时候,东皇太一瞬间怔住了。    他以为,他伐去阴阳家所有桃花后,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再听到和桃花有关的一切了。    可如今,有一盘桃花酥,就摆在他面前。    我看东皇太一就这么盯着盘子半晌不发一语,心中为刚才的事惴惴不安。心中不知从哪里涌上一点勇气,我拿起盘中一块道:“这里面没毒,不信我吃给您看。”    说完,张口咬了一块。    东皇太一也是无语,下毒这种事你不但要有勇气,还要有作案工具啊。    还未开口,只见她手中的半块桃花酥掉在地上,月仙掐着自己的脖子,嘴唇已是青紫,眼中带着惊惶。下一刻,她就已经失去平衡,向自己这边倒来。    月仙!    我刚刚咽下口中的桃花酥,就感觉好像被人扼住咽喉,紧接着耳不能辨声眼不能视物,感官被一个接一个剥夺,整个过程快得让我反应不过来。我最后感受到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不是冰冷的地板,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原来真的有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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