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整晚,杜雷的精神都集中在面前的酒上,全然不关心周围人都说了什么,姬无玉都在做什么。    若是他稍稍分出一点神来,定然能听出世家公子不动神色的试探,听出姬无玉的拘谨尴尬——他禁酒,只好拿着茶水一喝再喝。    这世道,就连男人也难免不被“盯上”。    开始有人请辞告别,姬无玉便好似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也向吕家老爷告辞。    吕家在座的几位长辈哪里不知道自家不成器的子弟请来的这些个纨绔说的那些个有意无意欲情故纵的混账话是什么意思,自觉面上无光,见姬无玉坐不下去了,也不好过多挽留,客套两句后,便叫来下人送无玉先生回去。    姬无玉坐在主位左边的第三个席位,离开厢房时,须得路过杜雷身边。    杜雷低着头,依稀闻见他袖边一点浅浅梅香——也不知是不是幻觉。    那是女人用的熏香。    他混沌的脑子里先是冒出一点嘲讽:莫不是无玉先生扮女人扮多了,骨头也媚了?    继而又冒出一点灵光:等等,若是那梅香是他不小心沾上的呢?他这人出名出得古怪,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姬无玉”另有其人……    倏地,杜雷酒醒大半。他借余光偷偷看了姬无玉的背影一眼,在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却又按捺住心绪,起身向长者告辞。    洛阳城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夜间天上就骤然积起厚厚一层云,天边还时不时响两声闷雷。杜雷驱马走在路上,只觉得吸进肺腑的气都是潮热的。    姬无玉是坐轿走的,速度不快,杜雷慢慢跟在其后——不必刻意追上去,隔着几十步看得见个影子就足够了。    不得不说,此前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杜少爷在跟踪一事上,实在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天赋。    白月楼在城西,姬家在城南。载着姬无玉的轿子往城南去了,却没有停在姬家班大门前,而是将他送到姬家班旁边的巷子口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处。    轿子停下,吕家的下人恭敬地凑到车窗边,轻声道:“先生,到了。”    帘子后传来一声没什么情绪的“嗯”,但要不怎么说姬无玉是这洛阳城里最红的旦角呢,就这么一个“嗯”也嗯的人心旷神怡,只晓得他声音好听,却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这种好听。    冷白如玉的手掀起帘子,那袭青衣自己走了出来,并在下人手里塞了几块儿碎银子。    “有劳了。”姬无玉说。    被他赏了碎银的下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先生这是哪里话?老爷请了先生来唱堂会,咱哥几个都盼着能瞅见先生一眼,沾沾先生‘仙气’呢……”    姬无玉极轻地笑了一声,夜色下看不出神情:“我这便回了,天黑将雨,各位回去时路上小心,代我谢吕老爷一声。”    轿子离开后,姬无玉站在自家门前好一会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走进去。    杜雷看着那一袭青衣被合上的大门锁在里头,只觉有一丝隐约的梅香泄了出来……    三    他大胆地走到姬无玉家门前,突然想起自己是来看有没有另一个“姬无玉”的而不是来登门拜访的,当即闪到一边,想要爬墙。    奈何他那三脚猫的拳脚功夫与他那读破万卷书的脑瓜子实在不配套,他就差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踩着院墙边一棵树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好歹能看清院里的景象。    想象中的花树石墩全然没有,若不是院内地上干干净净,廊下挂了黄橙橙的灯笼,杜雷约摸会以为这是一处荒宅——志怪故事里有女鬼出没的那种荒宅。    见有人影投在窗纸上,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位置,向那厢房望去……    姬无玉回到家中不见放松,反倒比在外面多了几分倦惫。他在院子里站了一阵,才不慢慢踱回到卧房。    房里有人,一个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    “哟,无玉先生上哪儿快活去了?还知道回来呀?”女人刻薄挖苦道。    姬无玉暗暗叹了一口气:“满娘,今天我去吕家唱堂会,你是知道的,晚些时候被吕家三老爷请去白月楼喝了茶……”    女人抢道:“只是喝了茶?没别的了?”字里行间透着不信。    姬无玉道:“不然呢?我还能骗你不成?”    姬无玉的声音很好听,不唱戏时声线有些低,却清清凌凌的,令闻者心旷神怡。只是这把好嗓子在此时却吐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无奈与愠怒。    可女人偏偏无视。她越发阴阳怪气道:“是,你不会骗我——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你?十年前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啊呀,我都记不清,反正是出人头地之前,成为洛阳第一名旦……”    她在说这些话时,姬无玉额角青筋直跳,听到最后一句,终于被触痛了逆鳞,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好似要发火,却又忍住,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往日不曾骗你,今日今后也不会骗你,永远。”    窗纸上投下他们的影子,一个坐一个站,两厢僵持。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可是你若骗了我,我也不能知道,不是么?”    姬无玉不答。    女人伸手去拉他的袖子:“无玉,你看着我,若你是我,你觉得现在的我留得住你么?”    姬无玉的目光沿着她枯瘦如同鸡爪的手,看向她佝偻的身躯,掠过她斑白的头发,最后停在她苍老的皱纹密布的脸上,难以言喻的悲伤于瞬息间淹没了他,他覆上她的手,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叹息:“满娘……”    她蜷起手指,一点点垂下头,带着哭腔道:“玉郎,我还能留住你么?”她看起来分明是个老妪,声音却更像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    他僵立许久,重新坐了下来,他搂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低声道:“你不需要留住我,我不会走的,我这辈子,都是欠着你的……”说的分明是深情的话,他面上的表情却好似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女人听了他的话,神情却依然紧绷,攥着他衣衫的手越发用力,她哑声道:“玉郎,我整个青春都给了你,你别负我,求你千万别负我!”    像诅咒一般。    姬无玉闭了闭眼,没有搭话。    杜雷借着半开的窗户,模模糊糊看见屋内的这副情景,险些从院墙上掉下来。    这姬无玉……偏好也太独特了些吧?!    天边一道银白闪电,大雨紧跟着雷声落下。    四    姬无玉自小在姬家班中长大,唱念做打那一套从未落下过,每日早早起来吊嗓子,服侍教戏的师父……别人该学的该做的该练的,他一样没落下,甚至还超出旁人,做了更多。    可是他爹看不到他,他大伯也看不到他。    他们眼中只有“比他更优秀”的几位哥哥,甚至是几个不姓姬的学生。    姬无玉眼瞧着排在他前面的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登台成了名,估摸着等他们全红了,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三四年,盼到自己十五束发那年。登台的却是比他还小一岁的罗师弟。  在他前边儿有许多人,没错,跟在他后边儿的年轻人也不少。    在一腔少年意气之下,他去找了大伯,质问他为何不让自己登台,大伯沉默许久,最后只道:“无玉,你还欠些火候,日后罢!”    好一个日后!    他被气了个倒仰,当即拍桌子打板凳摔门冲了出去。    罗师弟戏罢下了台,妆还没卸,凤眼明亮,长眉入鬓,一身行头精致耀目——那一身少年得意几乎灼伤姬无玉的眼睛。    见他踉踉跄跄大步往前跑,那年纪尚小的新红人好心扶了他一把:“无玉师兄小心……”却被他一把掀开。    “滚一边儿去!”姬无玉翻起眼皮凶狠地瞪着他,眼白上血丝密布,骇人得很。    罗师弟被吓了一跳,与他同行的几个人也被姬无玉吓了一跳,最快反应过来的一个拽住姬无玉的胳膊道:“姬师弟,你做甚么?有气朝罗师弟撒么?今个儿是他的好日子……”    姬无玉脖筋紧绷,双眼猩红,阴阳怪气道:“好日子?他的好日子与我何干——好狗不挡道!闪开!”    他大力推开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发狠地朝姬家大院外跑去了。    他很想冲所有人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他付出这么多去学戏,给自己下了这样那样的禁令,他不比所有人差,甚至比他们更好,却要忍受被埋没?    凭什么?    跑出姬家,他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城外又秃又泥泞的草坪上,摔了满脸泥。四下里没有人,他终于哭了出来,他对天怒吼:“凭什么?!他妈的凭什么?!我不配么?”    天上白云高悬,沉默地向远方飘去,无法回答少年的问题。    他攥着稀疏的草,用力到指节都泛白,淤泥里不知混了碎瓷还是铁片,轻而易举地便将他右手食指划了个大口子。赤红的血涌出来,同又脏又臭的泥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什么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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