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是姬无玉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酒。    不过寻常人沾沾嘴润润喉的量,进了他肚子里便教他醉得一塌糊涂,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忘了。    他醉倒在不知哪条小巷里,身上财物尽数被人摸走。    酒醒时,前所未有的酸痛蔓延他全身,他茫然地转着眼珠看了周围一圈儿,豆大的雨滴骤然砸进他眼中——大雨倾盆而下。    而他身边却有一柄油纸伞伸过来遮住他的头脸。    女孩子细细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大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那便是年纪尚小的满娘了。    这时,他十五,她六岁。    听闻这样真心实意的赞美,他面无表情,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澜,两片嘴皮子就跟被针线缝起来了似的,紧紧抿成一条缝。    女孩儿见他不搭话,一时有些无措,踌躇了片刻但还是道:“大哥哥,地上凉,而且下雨了,你起来好不好?”    姬无玉无意义地笑了一声:“我乐意。”    他本以为女孩儿会被他气跑或是索性大哭惹来爹娘揍他一顿,可是她没有。她举着伞,通情达理道:“那你躺着吧,我给你打伞”见他错愕地看过来,她一本正经道,“没事儿,我乐意。”    姬无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杵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行了,我起来了,不劳烦你了——小丫头,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女孩儿也站起来,举高手执着地给他打伞:“我没有家。”    姬无玉道:“瞎扯,哪有小乞儿像你这样干干净净的——你到底住哪儿?”    女孩儿道:“好吧,我家住洛水边。”    洛水边引汤渠,灌溉农田千里。一片荒滩边,就是满娘的家——一个四处漏风的小木屋,于风雨中一眼瞧上去,甚有几分即将倾塌的风险。    姬无玉有些意外,他看这女孩儿衣衫虽然朴素却很整洁,料想她应该是个体面些的人家的孩子,没想到她竟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他伸手推门。     一道银紫的闪电劈下,照亮了狭小的木屋,也照亮了躺在地上维持着挣扎姿态的女尸……姬无玉只觉自己背后炸起一片汗毛,被雨水浸湿的袖子紧紧贴着胳膊攒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女孩却好像不知道害怕,轻声道:“哥哥你看,我没有家……”    姬无玉牙齿都在打颤:“她是谁?”    她道:“红姐姐。”    他问:“她是你姐姐?”    她道:“不是,是她把我捡回来养到这么大的。”    她的目光停在红姐姐的尸体上,嘴角微微上翘攒出一对甜甜的梨涡,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她今晨跟我说,她养不起我了,要我远远地滚,找一户负担得起我这个累赘的人家养我……我半路偷偷跑回来,就看见她‘睡着了’。”    “我在路上走了很久,没找到肯要我这个累赘的人家,然后就遇见了你……”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懵懂又悲伤,姬无玉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又一道银白闪电劈下,照亮高举着柴刀靠近的人影……    六    姬无玉反身抬腿一踢就将偷袭的人踹了出去。    女孩儿演出来的天真懵懂霎时维持不下去了,满脸难以置信。    他慢慢抚下掀起的袍角,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姑娘,你小小年纪坑蒙拐骗杀人谋财这套玩儿得很熟啊?”    那双深色的瞳仁牢牢锁定她,冰冷的审视透过一层隐约的银灰眸光审判她,她忍不住微微打颤,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我没有杀人!红姐姐不是我杀的,她真的是病死的,她……”    姬无玉冷冷“哦”了一声:“她病死了,你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勾结这样不中用的小流氓来借她的尸体来谋财害命”目光扫过摔倒在屋外打滚呼痛的瘦小男人,他接着道,“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吧?趁我酒醉,将我的财物掳走,结果发现我是姬家人,所以你守在我身边,等我醒后再将我带到这里来拖延时间,而那个人则先去姬家送上我被人绑了的消息,再赶来这里将绑人一事坐实……如何?我说的对么?”    女孩儿哑口无言。    姬无玉道:“若我没看到他,你们接下来想做什么?先将我绑了,然后拿到姬家的钱,再将我杀了是么?这破地方的确是个抛尸的好地方啊,恐怕我烂成渣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能问问你们这样做掉几个人了么?”    女孩儿眼角抽了抽,童真可爱的面具骤然崩溃,恐惧和悲伤将她清秀的五官扭曲:“我没有,我们真的没有,这是第一次……”    良久,姬无玉收了刻薄嘲讽的嘴脸,冷漠道:“抱歉啊,我不值什么价,姬家不会为我出一文钱的,他们顶多去官府上个状子。”    女孩原本坐在地上用力地捂着脸无声大哭,听到他这一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嘴角眉梢仍挂着醉酒的疲态,脸色苍白,一双极美的眼睛里,那层银灰的光越笼越深,让他的目光掩得麻木而又孤独。    孤独,多烂的词?    世上有千万种孤独,任何人都可以孤独,唯独他此刻的孤独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此后的一生甘愿为他在这一瞬不小心流露的孤独赴汤蹈火。    多么可悲?    雨丝簌簌交织不歇,姬无玉叹了口气:“虽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去告官,但见过你我的人不是没有,官府查到这里来是迟早的事,我回了,你以后……”    她抓住他的袖子,脸上泪痕仍在,还有她尖尖的指甲掐在颊肉上留下的印子,她鼓起三瓜两枣的勇气恳求道:“大哥哥,我能跟着你么?去哪儿都好,我,我会洗衣裳,我还会做饭……”    姬无玉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甩开她:“没将你送到官府已经是便宜你了,你还要怎样?得寸进尺四个字知不知道怎么写?”    他负手走出风雨中摇晃的小木屋,身后两片歪歪斜斜的木板门嘎吱作响。    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他踹了一脚还在打滚的小流氓,身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她慢慢垂下脑袋,脸上终于有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茫然懵懂。    雨声渐缓,最后只剩屋檐垂下的雨滴砸在小水坑里声音,她维持着那个僵硬地姿势坐在地上,直到天将破晓。    倏地,一个人影挡住她面前的光,她以为是那个哄她拐人的小流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不是说要跟着我么?你还坐在哪里做什么?”    她猛地抬头,门前站着那人果然是姬无玉。    七    自那天起,直到后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和她都没想明白她为何会想跟着他,他又为何去而复返。    姬无玉站在门前,面上神情很不耐烦,身上的衣衫又脏又湿,袍角袖边甚至还在往下滴泥水,不晓得恐怕会以为他刚从泥坑里爬出来。可在女孩儿眼里,他此刻的形象比天神降世也不差多少了。    她慌慌忙忙站起来,却因腿脚酸麻差点摔倒,姬无玉伸手捞住她,小声嘟囔道:“就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会洗衣服做饭?捡你回去怕是我亏了。”    她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    姬无玉粗鲁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才肯罢手,他道:“有名字么?以后我总不能‘小丫头’‘小姑娘’的叫你吧?”    她眼圈还红红的,嘴角却已咧开一个笑:“我叫满满,红姐姐叫我满满。”    “好吧,满满”姬无玉将她扶正了,“能走了?”    满满用力点头。    姬无玉叹了一口气道:“那就跟我走吧——先说好,我家不养闲人,要是偷懒,亲儿子亲闺女也照打不误,至于我,我还没登台,更没有多余的闲钱养你,知道吗?”    满满捉住他的袖子,鼻音很重:“哥哥,我记下了。你家还有别的规矩吗?”    姬无玉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抽出袖子,让她拉着自己的食指,声音低了下来:“还有一点,少说话,不该你说的不该你挣的,别开口。”    她又看到那种麻木的孤独。    该是怎样的愤怒、不甘、悲伤,全被关在牢不可破的铁笼里,才能酝酿出这样的孤独?    她握着他冰凉的手指,紧紧——女孩儿试图通过这样杯水车薪的方式去温暖他。    姬无玉没听到她回答,以为她神情仍恍惚没听到自己说什么,便重复了一遍:“少说话,听到没?”    她用力点头。    洛水上悬浮着一层轻纱般的雾气,在稀薄的晨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金色,远处的农田里已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小心翼翼扶起昨夜被雨水打倒的庄稼。    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人,在命运的推手之下,两条命格相互联系,直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他们无论相互扶持还有彼此厌恶,都不能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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