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风袭袭,乍暖还寒的时候,最是熬人。 梧桐按照清容公主的惯例给赵宁安送来了几盘茶点,屋子里燃上了上好的香料。 “小十七那边安排妥当了?”赵宁安想着十七皇子的事儿,随口问了一声。 梧桐摸不准赵宁安的意思,将茶点摆好放在案几上,小心回答道:“奴婢已经传了话儿,十七皇子的吃穿用度都嘱咐好了,管事的又划拨了两个机灵的丫头到十七皇子那边,该是妥当了。” “嗯,那就好。”听闻这话儿,赵宁安放了心。 她从盘子里随手拿起一块茶点尝了尝,味道清淡不是很甜,她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 赵宁安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忽而嘱咐道:“小十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多熬些骨头汤,每天给他送过去。” “骨、骨头汤?”梧桐睁大眼睛,顿了一下,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赵宁安方才的话儿。 清容公主竟然嘱咐下人给十七皇子熬骨头汤……她何时对十七皇子这样上心了,前几日,不还拿鞭子将人狠狠打了一顿吗? 梧桐一脸茫然,偷眼看过去,瞧着清容公主的神情不似作假,更加困惑了。 来不及多想,梧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补救道:“是,是,奴婢晓得了。” “行了,本公主有些乏了,你退下吧。”赵宁安并不在意梧桐的惊诧,她和清容公主行事作风大不相同,身边这些人自然困惑。但任凭旁人如何做想,也只会当清容公主转了性子,赵宁安倒是不怎么担心。 梧桐应了一声,退出了赵宁安的寝宫,心里暗自嘀咕着:奇怪了,清容公主今日竟然没询问镇国公萧天烨的一应事宜,一整天下来也没对谁发过脾气,还突然间对十七皇子这般好了。莫不是被镇国公伤的狠了,连跋扈的性子都收敛了? 梧桐想不出其中关窍,也不再多想,心底暗自庆幸着,要是清容公主一直如今日这般就好了,十七皇子和她们这些下人们,也都能好过些。 凉风吹的窗子呼呼作响,案台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声,吵的赵宁安睡不着。 她披了一件裘衣,索性推开门,到外面透透气。 沿着亭廊走了好一阵儿,赵宁安突然瞥见十七皇子的住处有炊烟袅袅的升腾着。 她不由得有几分好奇,朝着那边走过去。 还未走到院落里,一股子肉香味传过来,赵宁安抬眼一看,十七皇子挽着袖口正在烤肉,柴火堆旁边是零零碎碎的几块兔子皮。 瞧见来人,十七皇子当即神情警惕了起来。索性他没表露出来,将刚烤熟的兔子肉放在一边的大碗里,面色恭敬道:“皇姑姑。” 赵宁安平静地应了一声,看着十七皇子明明讨厌她到了极致,却依然一本正经委委屈屈和她行礼的样子,心情愉悦了几分。 目光落在烤熟的兔子肉上,赵宁安眉眼弯成了月牙,夸赞道:“看这卖相似乎很好吃,不介意我尝尝吧。” 话毕,赵宁安在十七皇子身旁坐下来,不见外地撕下一个兔子腿咬了一口。 这个举动,让十七皇子紧绷了脸,面色不大好看。 赵宁安似乎毫无所觉,摸了摸十七皇子的头,笑眯眯道:“肉质很嫩,手艺不错。” 十七皇子心底厌恶,挣扎着躲开赵宁安摸他头的那只手。 他板着脸瞅了瞅赵宁安手中的肥嫩兔子腿,又摸了摸自己饿瘪的小肚子,唇角紧紧抿着,面色更黑了。 十七皇子纵然心思成熟,也难免有几分孩子气的委屈,只觉得,这女人坏的没边了,平日里不但打骂他,又凶又泼辣,现在竟然还无耻的抢他的兔子腿吃。 大抵是小孩儿的目光太过幽怨了,赵宁安只吃了一小块兔子腿便停了手。 十七皇子一语不发地撕下另一个兔子腿,沉默地啃着,暗戳戳的将赵宁安抢他兔子腿的事儿,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赵宁安擦干净手指,打量着十七皇子。 小孩儿脖颈的红色印子还没消去,手臂上的鞭痕细细密密,还有皮肉往外翻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触目惊心。他握着兔子腿的那只手,上面有一道口子,只草草用稠布包扎了几下,还能闻出苦涩的草药味和刺鼻的血腥味。 这样的伤势,一个成年人都该受不住,这孩子竟不喊疼不喊苦的,熬了这么多天。 赵宁安沉默了一瞬,心底五味杂陈,暗叹着,清容公主当真下得了手。 赵宁安对十七皇子了解的不多,又不好在这边杵着,只得没话找话地问了问十七皇子的学业。 十七皇子垂着头啃兔子肉,偶尔回答几句,颇为敷衍,态度倒是恭敬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孩子对她心底有怨,想必是不想和她说话的,这种事情急不来,赵宁安知趣地起身离开,只叮嘱道:“外面天冷儿,早些回去吧。” 十七皇子握着拳头,并不领情,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牙口很好的磨了磨,咬断一小块骨头,吃的满嘴的油。 十七皇子吃饱了肚子,将院落里的柴火堆熄灭。没一会儿工夫,却见梧桐小跑着过来,给他拿了一个黑色的绒缎盒子。 “十七殿下,这是长公主给您的。” 十七皇子皱着眉头,沉着小脸将盒子接过来,当下便打开了。 盒子里,是两瓶上好的金疮药,贴着“御用”二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太后当初赏赐的,据说效用极好,抹上了,不消一日,那些外伤便能痊愈,连个伤疤都留不下。 整个长公主殿内,只有这两瓶,哪怕是整个宫中,也只有寥寥七八瓶罢了。 现在,长公主殿内这两瓶都给了他,十七皇子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赵清容怎么可能对自己这样好? 手里端着盒子,十七皇子小脸严肃,有些苦恼。他实在想不出清容公主给他金疮药的用意。若单纯是为了笼络他这个在宫中不受宠又没有根底的皇子,大可不必。 十七皇子本想有骨气的将盒子丢回去,说自己不需要这些,又想及自己在长公主府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情况,默默苦着一张小脸,将盒子揣进了怀里。 梧桐瞧着十七皇子将盒子收了,微微松了口气,她怯怯地看十七皇子两眼,有些踌躇,欲言又止地捏了捏衣角。 “梧桐姐姐还有事儿?”十七皇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梧桐鼓起勇气,咬了咬牙:“十七殿下,长公主还托我给您带句话儿。” 十七皇子挑着眉毛,神情不解,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直直看着梧桐。 梧桐为难的小声道:“长公主说、说这两瓶金疮药不是白给您的,过两年,等您有钱了再把银子双倍的还给她。” 梧桐越说声音越小,听闻这话儿,十七皇子瞪大了眼睛,不大好看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在学堂时夫子教的一个词。 ——笑里藏刀。 方才他还想着,赵清容吃兔子腿儿时,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盈盈如水,好看极了,和先前那副打骂他时候的样子判若两人,让他竟有种恨不起来的错觉。 原来,心底果真是藏着刀子呢。 十七皇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看了看自己的脚尖,默默的把心底对清容公主的印象,又多加了一个贪财的字眼,愤愤地想着,泼辣、蛮横、不讲理、心肠蛇蝎、花枝招展、贪财、不要脸。这样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 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十七皇子圆满了,面无表情地抱着两瓶金疮药回了自己的住处。 倒春寒的时节,冷起来也是要人命的,阖上门窗,十七皇子望着床榻上铺着的崭新被褥,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的住处,多了写字读书的案台,上面放着两套笔墨纸砚,床榻周边温着汤婆子,整个住处都暖和了起来。也不知赵清容怎么吩咐的,长公主府内的侍女小厮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带着往日里不曾有的规矩和恭敬。 饶是十七皇子心智不俗,依然想不透这个狠毒女人想从他这边得到什么。他隐隐觉得,今日见着的这个清容公主,和先前大不同了。 虽然今日的赵清容吃他的烤兔子腿,还摸他的头,笑容恶劣的让他气急,却、却多了几分对他好的真心。 似乎,很久很久没人对他这样好过了,从他母妃过世那时候起。这种滋味,他,竟是有些贪恋。 十七皇子沉默地坐在案台那边,摆弄着手中的两瓶金疮药,抿了抿唇,目光幽深莫测地嘟囔一声:“宋临,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先前见着赵清容时我忍不住想杀了她,今日见到她,我却……却有种古怪的熟悉感,总也恨不起来。” “唰”的一声,房顶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恭敬地跪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劝诫道:“小主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您还小,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赵清容蛇蝎心肠人尽皆知,怎么会无端对小主子好,越是如此,您越该小心行事,莫要暴露了自己。” 道理他都懂,只是听着别人说赵清容的不是,他隐隐有些不舒坦。这感觉来的莫名,十七皇子只觉得自己中邪了,怎么会觉得这样蛇蝎的女人会对自己好呢? 他将两瓶金疮药扔在案台上,心底有些发堵,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认真道:“我自有分寸。” 宋临欣慰地笑了笑,转而又隐没于房梁上。 十七皇子拿起案台上的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几只乌龟,各种形态的乌龟,爬了满纸,他终于静下心来。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 听着更夫打更的声音,十七皇子放下毛笔,打了一桶水来,用清水将身上伤口都清洗了一番。他拔开金疮药的药瓶子,将乳白色的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伤口上。 药膏化开,有些痒,有些烫,十七皇子只觉得心底暖融融的一片,熨帖到了心坎里。 他脑海中迷迷糊糊的,一边闪过赵宁安明艳的笑容,一边又闪过她打骂自己时狠辣的模样。就这么恍恍惚惚的,竟是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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