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斩修遥望远处火光,恨不能立刻飞回厅中,似乎一生都从没跑得这么快过。陈九阴轻功原还在他之上,可此时呼唤相随,竟也有些追他不上。也不再发喊,提气向庄子赶去。离庄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梁瓦倒塌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前方有一人正也在向大厅疾奔,却是丁通宝。  丁通宝听见身后有人奔来,一回头,见是丁斩修,惊声叫道:“丁大哥!”丁斩修冲上前来,重重一掌打过去,大声道:“我不是叫你看着她么!”  陈九阴也已赶至,丁通宝被打翻在地,捂着面颊,亦急的要落下泪来道:“方才老祖宗她忽然不哭了,叫我出来立刻找你回去,说有要紧的事情对你说……我不敢走,她便要用枣核钉射我。”陈九阴俯身扶起通宝,知道他定是万不得已才出来,裘千尺根本不是有什么事找丁斩修,只是为了将他支开。公孙止刚才还在悬崖之处,火不可能是他放的,一定是她自己。裘千尺生性极端,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丁斩修不再停留,又向大厅奔去。陈九阴心中一急,丢下通宝追去。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波之声大作,奔到近前,热力更加难忍。只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冲天烈火。丁斩修双目通红,便要冲进火场中去。  陈九阴大惊失色,猛迎面将丁斩修拦腰抱住,叫道:“你别去!”莫说裘千尺未必在内,便是人在,必定也救不活了。  丁斩修形容失控道:“萼儿还在里面。”通宝此时也赶了过来,陈九阴叫道:“通宝,快来拦住你大哥!”便在此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冲人后退。丁通宝骇然失色,奔上前来拉丁斩修,三人一起滚倒在地,陈九阴发梢已着了火,丁斩修前胸衣服也给燎焦一片,所幸退避及时,稍加扑打便已熄灭。此时黄蓉等人也已赶到,俱退上东北方斜坡,目睹火场之前的一切,无不变色。完颜萍追不上陈九阴,随着众人赶来,心中发急,也奔了过去。  陈九阴与通宝总算将丁斩修拖到安全距离,丁斩修神情空洞,直勾勾盯着火场,眼眶中却已滚下泪来。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夜枭。  丁斩修浑身一震,猛然立起,陈九阴叫道:“是你姑姑!”  二人不容多想,拔足便奔。丁斩修方才一番心神激荡,此时又经如此大起大落,竟一个趔趄,眼前一黑之间,已被她落下不少。一路疾奔,却始终落后着她几丈。东北山坡之上的诸人也都纷纷下来,依循裘千尺笑声奔向山顶。  陈九阴与丁斩修一前一后,最先到了厉鬼峰下,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四名绿衣侍女尸横就地,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的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笑,状若疯癫。心中都是一惊,丁斩修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只见公孙止脱下长袍一挥,劲透衫尾,将一件长袍挺得犹如盾牌。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口中喝道:“恶毒老妇,你将我祖先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干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吗?”只听嗖的一声,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公孙止抖动长袍,却将铁钉裹住,虽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将铁钉力道化去,疾冲而上,越奔越近。陈九阴奔跑不停,眼睁睁望着山顶,一阵心惊。丁斩修惊声道:“姑姑!”  裘千尺见公孙止奔近,惶恐惊叫,连发两枚枣核钉。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落入地中。  丁斩修只觉一颗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此刻才终于恍然这是裘千尺布的陷阱,悬着的心终于一松。裘千尺计谋得逞,哈哈大笑。谁知刚只笑了两声,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座椅,连人带椅地拖向地下,借力自孔穴中翻上。  陈九阴惊呼一声,蟒鞭疾出。此时仍离着三四丈远,鞭梢终于勉强卷住座椅一腿。裘千尺笑声转为尖叫,人在椅上,却仍在下落。公孙止死里逃生,已在坑边立稳。见有人来救裘千尺,不由分说,一掌打出。  陈九阴本可将裘千尺拉回,此时背后受掌,一手拉着鞭子,慌忙抵挡间劲力一分,向前冲出,加之下坠之力几乎拖得收不住脚。眼看也要被拉进坑里,身后忽传来一股大力,不由松手,连白蟒鞭也掉下坑去。丁斩修冲到坑边,一手拉住陈九阴,一手去捞裘千尺,然而终究无力回天,只碰到一片衣角。地底惨呼声音越来越深,蓦地里一声大响,再无声息。  公孙止见势不好,正欲逃走。丁斩修眼睁睁瞧着衣角从指缝间滑落,双目血红,猛然将陈九阴推到后面,与公孙止交上了手。这一下力气之大,陈九阴竟被他推开老远,扑在地上,只见他招招凶险,都是要命的手,而二人身旁就是巨坑,不由胆战心惊。山间众人一连目睹几番惊变,也俱都立在山间,不再上山。  公孙止此时刀剑已失,心中不由叫苦。但也深知今日一战你死我亡,双掌一拍,右臂长出,向丁斩修臂上抓去。丁斩修内力震开,重重击向公孙止咽喉与肩头两处大穴。公孙止狞然一笑,恍惚不觉,手抓变掌,拍向丁斩修。丁斩修又退两步,身子微侧,右掌斜飞而出,直击公孙止小腹。二人你来我往,无不凶险。  这两人虽已交手数次,一来以前公孙止皆有刀剑在手,两人从没这般空手相斗。二来之前公孙止一次两次夺不回绝情谷,了不起等待机会以后再来,双方都没必要性命相搏。此时公孙止闭穴功夫已然恢复,丁斩修功力虽在他之上,要杀他一时只怕也不易。陈九阴方才遭他偷袭,伏在地上,喉中一阵血腥,一时竟提不起气来。此时身有内伤,兵器也已失落,心中发急,却不知如何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丁斩修愈战愈险,出手奇快,掌力密不透风,越发霸道沉重。公孙止今日与小龙女激斗,但小龙女终究并无杀他之心,只在夺药,那时二人虽在悬崖,情势竟也没有此时凶险。公孙止虽难反击,但事关生死,尚可勉力自保,何况他身怀闭穴功夫,只想拖延战机,走为上策。他原以为裘千尺刚死,丁斩修受此巨大刺激,此时神志激动,又是这般打法,时间一久出手必会有乱,到时有机可乘便可逃走,他只担心陈九阴也上来帮忙。可此时瞥见陈九阴仍没有站起身来,心中一喜,即便这女人能来帮忙,怕也尚须缓个半晌。心念一转,忽然反守为攻,逼近天坑。  两人又斗数合,丁斩修果然不管不顾,距离那天坑已越来越近。公孙止精神一震,只闻陈九阴惊叫道:“小心!”  谁知丁斩修果真似被仇恨冲昏心神一般,竟充耳不闻,身法渐渐诡异起来。陈九阴捂着胸口,瞧丁斩修似乎变了个人,又惊又奇。但见二人身子就在天坑边上晃来晃去,你来我往,缠斗不休,好几次身子倾斜,非有一个掉下去不可停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欲爬起身,却又是一个踉跄,喉中一甜,竟吐出一口血来。  再一瞧公孙止似乎有些慌了,似是后悔欲逃。丁斩修忽残酷一笑,挥掌拍去。陈九阴瞧他这一掌与先前浑不相同,竟去势颇缓。公孙止骇然相接,忽只觉周身经脉一冷,内力不由自主地离身而去,再无法使出。心下大惊,想收势竟也不能,双腿一软,几欲倒地。  陈九阴看见公孙止如此萎顿模样,似乎全身内力顷刻之间已给化去,心下吃惊,闻所未闻世间还有这等功夫,更从没见他用过。公孙止打出两掌,果真再使不出半分力气,骇然欲逃。丁斩修拦在去路,双目又红了起来,掌掌连出,仿佛失控。公孙止口吐鲜血,竟连一个求饶的字也说不出来,眼见身后就是巨坑,惊慌惨呼。陈九阴终于站起身来,惊魂未定之时,看见丁斩修重重一掌,正中公孙止胸口,公孙止身子霍然没入地底,还没到底人已没了声音。山间众人只听惊惶恐怖的呼声戛然而止,好一阵才听见落地声音,想必已经死了。面面相觑,均觉一阵寒冷。  丁斩修盯着天坑,颓然立在坑边,双目空洞得吓人。陈九阴心中害怕,忙抢上前抱住他手臂道:“你别站在这……我们先回去。”向下边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大洞,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令人发晕。站得这样近,饶是她也不禁有些发抖。哄丁斩修退后几步,心中稍安。丁斩修呆呆地,忽然软软跪地,朝着巨坑的方向,哭了起来。  之前在火场之外他还只是怔怔落泪,此时虽不说嚎啕大哭,却也万分伤悲。陈九阴从没见过丁斩修这个样子,瞧得难过,亦跟着流下泪来,跪在他身边道:“你莫伤心……我们帮你将你姑姑负上来。”    丁通宝与完颜萍上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情景,丁斩修跪在坑边落泪,陈九阴亦跪在他身旁,不住低声安慰,面上亦有泪痕。陈九阴回过头,看见他们,目露哀戚,向通宝摇了摇头,目光指了一下天坑。丁通宝倒退一步,亦觉一阵天旋地转。被完颜萍扶了一把,勉强站住,眼中也流下泪来。  绝情谷中火势渐小,众人在山间瞧见方才惨剧,均觉叹息,却也不便上前,纷纷下山。山庄尽数淹没火海,无可用之物。陈九阴已指挥丁通宝与完颜萍切割树皮搓绳结索,丁斩修坐在不远处,虽已不再流泪,神情仍是空空洞洞。陈九阴与通宝知丁斩修虽不至于自寻短见,却始终不敢离他太远。  小龙女与杨过来到山巅,道:“姑姑,要帮忙么?”  陈九阴瞧了丁斩修一眼,摇摇头道:“你们走吧。”  杨龙二人对视一眼,陈九阴却忽然觉得两人目光中有些奇怪,不同往常,似乎有种时日无多的伤感。但现在此处之事已身心俱疲,她也无力再去想杨过解毒的事情。杨过与小龙女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向陈九阴行了一礼,携手下山去了。  陈九阴、丁通宝与完颜萍三人忙了一天,到黄昏时,终于搓了条百丈来长的绳索。反复抻拉检视,确认无虞。此时山下火势已渐熄,夕阳在山,照的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趁着山顶积雪,美艳难言。丁斩修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夕阳在他身上投下一层余晖,将他身影映得半暝半昧,如同石碑。  陈九阴结好绳索,望了丁斩修一眼,又是一阵心痛。正要与通宝说话,却见丁斩修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坑边。  陈九阴起身,见丁斩修过来时已神色如常,平平静静,心中反而更不放心。怕他难过,轻声道:“你留在这,我与通宝下去吧。”不待丁斩修说话,使个眼色,将绳子缚在自己身上,让丁通宝与完颜萍缒将下去。    一入地下,登时黑暗。陈九阴身在半空,忽忽悠悠,望着下面只一片漆黑,也不知究竟有多深才能到底,心中不禁也有些突突。绳子将她缓缓放下,片刻功夫竟似乎格外漫长。也不知放了多久,总算身下一顿,足已踩上地面。  陈九阴心中一喜,睁开眼睛,站稳解开绳索。用力晃动几下,示意已经到底。虽许久不曾来过如此黑暗之处,但总算在活死人墓生活过数年,片刻适应黑暗,仰头向上望去,只见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夕阳余光从孔中投射进来,日光所及之处生了不少枣树,却也照不到石窟深处。那洞口离地面少说也有百丈,想不到这坑竟然如此之深,若是不幸身陷于此,纵是在此大声呼叫,上面有人也未必能够听见。  陈九阴心中一叹,不再上望,点亮火折,环视四周,一见之下不由皱眉。只见不远处一张座椅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两具尸骸更是惨不忍睹。望着裘千尺尸身,想到她生前虽然那般强横,此时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倒也有些可怜。  上面许久也无动静,不见通宝下来。陈九阴默默将裘千尺残骸敛了,用披风包好。尚未弄完,忽闻绳索晃动,一人顺绳溜下,却是丁斩修。  陈九阴起身迎上道:“怎么是你?”  丁斩修萧索一笑,道:“我终归要下来看看的。”陈九阴不禁暗暗瞥了一眼旁边尸骨,庆幸自己已将裘千尺尸身包的差不多了,不然他见到定又要难过。丁斩修缓缓走到裘千尺尸身之前,见已经被黑布盖上,也不再翻动,凄然道:“你知道么?公孙止在绿萼小时候就是将姑姑她打落此处,困了十多年。若不是这棵枣树,她早就已经死了。”  陈九阴闻言不由一惊,从不知道公孙止与裘千尺这对恩怨夫妻之间为何如此互相憎恨。望了那棵枣树一眼,忽然明白了裘千尺那门枣核钉的绝学是如何来的。见丁斩修喃喃说着,也没出声打扰,静静听完大致经过,心中也是一阵惊奇。想着天下夫妻千千万万,夫妻做到如此地步也是绝无仅有。  “我姑姑从前是很美的,小时候都是她教我武功,帮我打架。后来她嫁人了……裘千仞那时与她生气,又反对这桩婚事,不许铁掌帮任何人去道贺,只有裘老头偷偷带着我去了。”丁斩修目中一痛,涩然笑道,“那时我也恨裘千仞,想不到这一次还真让他说对了。公孙止果真狼子野心,姑姑嫁到绝情谷,没过过几天顺心的日子……她这一生都不明白,男人不是看得越紧才越有用的。”  陈九阴不由道:“就算你姑姑管他严些,可终是一心为他。再怎么样,他也不该如此狠毒。”  丁斩修目中又露出恨意:“不错。那些事情后来在我听来,便连我都有些同情公孙止,可他对我姑姑和萼儿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死一万次都是轻的。”说到这里,顿了顿,思绪飘远,幽幽道,“可是你知道么?当我听完事情以后,好几次要去杀公孙止,姑姑总没答允。有几次公孙止闯进谷来,也是让我把他打出去就算了。她心心念念,只是要杀郭靖黄蓉,却没说过要把公孙止怎样。今日若不是他害死绿萼……”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微微哽咽。陈九阴抚住他肩膀,亦难过道:“不要说了。”  丁斩修点点头,忍住泪意,望了一眼公孙止,虽已手刃仇人,替她们母女报了仇,却无半点欣喜。陈九阴呆呆瞧着地上两具尸身,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裘千尺与公孙止这一对怨偶生前切齿为仇,你废我手足,我损你一目,到头来却同穴而死,也是一阵叹息。裘千尺不向公孙止寻仇,想她一来顾念他是绿萼父亲,二来或许终归还有两分夫妻之情。这二人纠缠一生,一直到死,是爱是恨,只怕除了当事之人,旁人再难评断。又望着裘千尺,凄然道:“以前我就是这么负裘老头尸体的,今日又要这么负她。”  陈九阴心中一揪,道:“这不是你的错,你……”  丁斩修摇摇头,一笑道:“回去吧。这个是你的。”拾起掉在一旁的白蟒鞭放进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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