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之中,这般盛事,往年王幼知同卢相忽次次不曾落下,早已没有什么热情了,且二人心事重重,便更是没有什么念头了。傅雪光是个不爱这些东西的人,也不会扬声喝彩,看得津津有味的只有扶尹,眼睛一直跟着眉飞色舞的。甚至在她看重的那一队赢了时,她还站起身来笑,举起手鼓掌喝彩。    散了后傅与卢二人先道了离开,说要去崇文馆准备些着。王幼知听此也不挽留,只与扶尹一同走了。待那二人走后,才想起今日带来的长命缕竟因为心事也忘了给二人系上了,却见二人已走远,便也作罢了。    扶尹玩心大,提着她的裙子,左走走右看看,在人群之中忽的就没了影。王幼知虽不怕她走失,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只一面走着一面找着。一心二用之后,便撞到了一人。因没太看得清,又走得快,撞的竟还有些疼。王幼知忙满口念:“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搀住了还有些晃的人,定眼一瞧,唤道:“王女郎。”    王幼知听见了抬起头看,眼前竟是一亮。    心中忍不住叹一句好一个寒月风光,与崔越今的面如冠玉,天资自然却又不同,此人俊朗的纯粹,又有几分凌然众生的孤傲,让人心中生不了亵渎的念头。崔越今的君子气度之中,往往带有一些其余的,此人却是真正的君子之风,诚是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她揉了揉额头,开口讲:“郎君是……”    那男子见她立稳了,礼貌地放开了搀住她的手,轻声笑:“魏陵光,字孔恒。”    魏陵光,崔越今齐名的人,年纪小一些,吴郡魏姓嫡子。王幼知与魏家往来不多,此人扬名长安之时,她不曾见,后来更游学在外,不认识也是正常。不过巧得很,长安中人称赞他,便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一句。    “魏郎君”王幼知颔首作礼。    “王女郎”魏陵光回礼,之后退几步与她,眼里一片坦然,说道:“一直闻王女郎风采,孔恒十分钦佩,今日终于见上一回了。”    王幼知客气的谦虚着,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急着找扶尹。眼前人再如何风光霁月,她如今也不欲多言。    “王女郎既有事,孔恒也不耽误了。有缘再会。”    魏陵光是个善于观察又善解人意的人,见她适才如此,便知有事在身。果然就见王幼知冲他歉意的笑了笑,她如今的确没什么心思同眼前人交谈。    “实在对不住,改日再会郎君风姿了。”    王幼知又是颔首一礼,笑里仍旧带着那些歉意。她起步向前,继续在这条回客栈的路上寻着扶尹。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是一双冷淡的眼,看着适才停留着一对男女的路,长眉一挑,透露出与他温润的脸不太相衬的冷嘲。    王幼知对此一无所知。    沿着去时的路走着,这条路走完她也不曾见到扶尹。行至客栈,正准备去扶尹的房间一探,却被一把合着的折扇拦住了去路。她看着那玄色的广袖,心下便知是何人。抬眼一见,果真是那人,她又拿出了惯带的客气笑容。    “崔郎君。”    那俊美郎君低头细细的看着她,唇中发出的是“嗤”的声音。也不回她的问候,牵她的袖将人领到一个小巷之中。    王幼知虽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却也知道自己回京了,这些事这些麻烦是避不了的,于是未曾有过抵抗,顺着他的步子,到小巷之中。却不开口,只静静地立着,视若无物,等他讲话。    崔越今看着眼前的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的客气姿态让他很是咽不下这口气,对着外人友好谦和的模样逐渐消失,和睦温润的笑没了踪迹,开口就是讥讽。    “王阿稚,了不得啊。六年前离开了,今日又何必拾起脸回来?”    王幼知也不想回他的冷嘲热讽,六年前她选择离家之时就已做出了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心中对于自己叛婚离开,毁了这人风光的名声,的确有几分愧疚。于是她如今只是低着头安静地站立在他面前,等他说完。    崔越今见她一言不发,心中更是气盛。但是长久以来的世家公子风范深入骨髓,让他做不出破口大骂的模样,只继续憋着那口气,冷嘲着。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是想做什么,为双十未嫁的自己讨个好名声,好嫁给那魏家少年。何必多此一举呢?当年你若是嫁给我,会差什么?”    “啧,听说你还离开了王府?何必呢?”    王幼知见他谈及当年婚事,又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的歉意荡然无存。抬起眼很是冷淡的模样,广袖一合,拢在腹前。    “说完了吗?”    也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低眉一个时揖。    “说完了便就此别过吧。”    青梅竹马难白头。年少之时同在一处的回忆涌入心口,却要因为他当年所作所为而一一舍弃。和眼前人不是没缘分的,只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给的她都不想要而已。    她挺直着身子转过去,起步准备回客栈,又添一句。    “我嫁不成您这名扬长安的崔郎君,所以如今我的所作所为都与您无关,所以也不劳您挂心。”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王阿稚,你何必如此绝情呢?我当年也不过是为你好而已,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你瞧瞧如今,一意孤行又得到了什么?”    王幼知紧咬着唇,时至今日,这人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本来不应该继续说什么的。只是因年少的那些莫名的情愫,以及忽然的委屈,终究让她维持不住往日的端稳姿态,回了头,眼里带着雾,咬着嘴说。    “我绝情?崔越今,但凡你尊重我一点点,我们也不会是如今这样。”    “我是不想你以身犯险,可你从来不懂。”崔越今提了步子迈过来,擦过王幼知的肩,一个停留从她腰间拿走长命缕,前方传来声,是在讲“你悔婚让我颜面尽失,拿你一个绳子当做补偿我了。”稍一停顿,又闻:“这事儿可没完。”    王幼知见他私下一如当年,想笑却觉得笑不太出。若有若无地扯了扯嘴角,却是讥嘲的笑。双眼一阖,再睁时眼里的朦胧雾色已是消散。    是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永远都不会懂她想要做的是什么。她从来都不是大家闺秀,永远也不可能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意。    他给不了,理解不了,也不想给,不想理解。    所以这样的两个人当初就不应该遇见的。    王幼知一步步离开小巷。    回到客栈就见到刚进门的扶尹,扶尹手上正拿着一个玉镶金的镯子把玩,见到她很是高兴的递过来,讲:“刚才忽然就找不到你啦,我就只好自个儿走回来了,还好我识得路。路上看见的,好看吧。”    王幼知心思不在此,淡淡的笑了一下:“挺好看的。”    回到崔府中的崔越今正对着面前的灯盏笑的浅薄。    那灯芯仿佛映出了白日里女子的面容,明明是一张平易近人的面孔,人却偏偏那么的固执,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没关系,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王幼知终于在茫茫的长安租了一个商铺。说来也巧,虽费了不少功夫,却没用多少时日。将宅心医馆的匾挂上去的时候,扶尹站在匾额下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路,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与她讲:“你可答应我了啊,我如今就等着这门槛被踏破呢。”    王幼知应她。长安医馆并不少,最好的医者在宫中太医属,这些开医馆的大夫不过是进不了太医属的人,医术很是平凡。而扶尹的医术,相比太医令也胜一筹。真金不怕火炼,她自然是有信心的。    只是需要再添一把火,不然一个女医者在长安是很难立足的。    她忽开口问扶尹:“你记得端五咱们碰到的那个谢家郎君吗?让你治愈他,大概需要多久,有几成?”    “七八成吧,若是可以,一月应该小有成效。”扶尹不知道她忽然问此作何,认真地蹙着眉细想了一番才给出了答复。    “那咱们先救他,让长安瞧瞧你的厉害。”王幼知抿着嘴笑,拍了一拍扶尹的肩。    医者名声广传,自然是治好了旁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扶尹在蜀中名盛,也就是因为她治好了地龙翻滚的疫病。但是蜀地与长安相隔甚远,又不是亲身经历,事迹传入长安之时,早已变了样,闻者了了。贸然说出来,也可能会被人当成坑蒙拐骗一类的。但是如果扶尹治好了不良于行、诸位名医甚至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的谢家嫡孙,那就不一样了,将以往事迹传出,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加上王幼知与谢家关系甚好,谢家大房夫人是她母亲的亲生姊妹安华郡主周平秀,谢家三房谢明书虽不在长安,却是她闺中密友隆安长公主的驸马,有这几层关系在,将扶尹引进府去也不会太过忽然。    只是贸然造访终究有些唐突,这日约了拜见她的嫡亲姨母,谢大夫人周平秀。周平秀与王幼知的母亲周平毓一母同胞的姊妹,很有些姐妹情,同为今上叔父,肃王嫡女,后来一个嫁入琅琊王家,一个入了陈留谢家。母亲去世前,姨妈多有往来,去世后,她的继母萧般若欲将她送往老宅,周平秀也有心阻拦,只是终归不是一家,又是个出了嫁的女儿,差了一扇门,帮不上忙。而后她离开长安,走得急也不曾与这位姨母见上一面,如今去拜访也是情理之中。    王幼知在前堂之中等了不过片刻,便听见一个声:“阿稚啊!”    人未至声先来,走入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微微有些发福,生的一脸慈和,白皙富气的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却在埋怨:“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也不曾来让我去瞧瞧你!到底是没把我这个姨母放心上。”    “实在是知道姨母忙,年前年后事情多才没来见。后来去了外地,近日才回,知道姨母想我,急忙跑过来拜访您。”王幼知被她握住了手,感受着中年平凡女子的亲切,却不得不说这也是她回到长安,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关怀。    “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来封信。”她抬着头看着眼前人,眼珠儿瞧着细细的打量,又是长叹一口气:“阿毓去后,我竟护不住她的女儿分毫,是我没用,让你平白多了这么些难。”言至情深处,周平秀看着眼前如长姐一般的女孩,不由得生出几滴眼泪。她拿着绣帕一面擦,一面对着王幼知安慰的笑:“还好阿毓在上头护着你,菩萨保佑你平安归来。改明儿我就去上趟香,好生谢谢菩萨。”    “姨母,让您担忧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姨母万万不要再自责。”王幼知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下,听她说着哭着,也知道自己是让亲人担心了,轻言安慰着,又转移这个话题:“姨母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你啊,和阿毓一样,总不把自己放心上”周平秀也清楚旧事重提只会徒增伤感,拍着侄女的手,嘴上依旧含了笑,目光亲切:“这些年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昨日端五,可巧得很碰见了盼归妹妹。阿容的腿,这些年还是没有起色吗?”王幼知侧着头,似是不在意的问她。    “唉,这是我多年的心病了。那名医神医也请了许许多,总归是那么一两句话。阿容……”周平秀的眼神黯下来,低下头又是一声叹:“阿容这些年整日里在屋子里也不肯出来,人也愈发可怜。我这个阿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到底是无计可施。”    王幼知斟酌地开口“姨母,前些年蜀中地龙翻转,因缘巧合碰见了一位神医,前些日子她到长安,昨日又与我一起碰见了盼归妹妹,后来路上提了一两句。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她来瞧一瞧?”她又劝:“她是想在长安开个医馆,怕没什么人来,治好了她也是门庭若市的。”    周平秀抬起眼望着:“你讲给我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你年轻,我怕你着了道,明日你将人带入府中,我瞧一瞧真假”她又叹一句:“阿容之前也是怀着希冀,只是经了太多失望。我如今,是怕又给他一番镜中花。”    王幼知轻声笑,又继续劝:“是真是假,姨母锐眼如炬,明日一瞧便知道了。没了这块心病岂不更佳,试一试总归没错的。”    周平秀应着她,不欲再提此事。又交谈几句,王幼知见天色不早便说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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