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尹被叩门声吵醒。她素日里都是雷打不动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这日的叩门声却如同老僧念经一般久久不停息。不耐烦地踏了鞋,开了门,就见到衣着整洁的王幼知立在门那儿,她半睡半醒地微微眯着眼,眉头一挑,打了个小哈欠,伸手就想合上门,嘴里嘟囔着:“哎呀呀,你可真是要债的!” 王幼知伸手将她关门的动作抵住,又叩两下木门,将一块沁凉的巾往她脸上一盖,正经其事的讲:“快些起了,今日可要去见你长安第一位客。” 五月间也不算热,那巾浸在凉水中,贴在脸上猛地一凉,扶尹瞪大了眼,将面巾往王幼知怀中一扔:“你……算了,不和你计较,催命的。”她睡意被这凉意一扫而空,也进不了酣梦中,便顺了王幼知的意。 洁面漱口,换上惯有的素色衣裳,正经地将发成冠,插上一根白玉簪。不过片刻便出了屋子与王幼知见面了。 “如何,不会丢了你的脸面罢?”扶尹抿着嘴儿笑,将王幼知推了一推。 “自然的。”王幼知扭过头去看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待会儿到了谢家,你只要同谢夫人说清你要做些什么便是,若要从谢容归那处下手,你也说出法子便是,其余的……” “我知道嘛,其余都交给你”扶尹将话插在她前头,起步就走到了她的身前。 王幼知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脸上仍旧挂着笑。用过早食几人才出门,宅子在南,谢府在东,两处相距不算近,两人乘着车也过了一两炷香的时辰才到谢府。 外头有周平秀吩咐的人在候着,见二人下车便引了进去。周平秀用过早食在屋中一面吃茶,一面等着人。瞧着人进来便让入了坐,放下茶盏,侧着头问王幼知:“阿稚,这便是你说的那位神医?”语中带着诧异,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心里只觉得难以置信。 王幼知站起身来回:“是的,姨母。这是位女冠,道号虚清。” 周平秀眼中依然埋着惑,是觉得不可信,看在侄女的面上仍是礼待:“虚清真人,昨日见到了我家男儿,不知道真人是准备如何医治?为了我这男儿,也请了许许多的名医了,若能有法子,真是了结了一块心病。” 扶尹挺直了背端坐在木椅上,仿佛看不见周平秀眼中的疑惑,面不改色淡然处之,待她问完,侧着头看着她,声音很稳很是正经的回:“从根处治,将里头碎了的取出来,完了多吃些紫河车便可以了。” 周平秀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说出的话,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多年的仪态让她不至于大张着嘴惊异,保持着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她锁着眉问:“你说的里头是哪个里头。” “自然是皮肉里头。”她目光没有闪躲,说得仿佛不是令人大惊失色的割肉开皮,而不过是一件文阁刺绣的平常小事。 “贵郎因是往日因外物折了腿碎了骨头,针灸一类自然无用。若是将碎骨取出,再加以调养,恢复如初是必然的。”扶尹朝着周平秀宽慰的笑着,笑得有些缥缈,看上去就如同她的道号一般虚无又清和,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周平秀此时已被惊的不能再惊,她扭过头去看向王幼知,睁大了眼似乎在询问着什么。王幼知安慰的笑,一面解释:“姨母有所不知,虚清真人在蜀中之时,也凭此法子救了不少人早已技熟,蜀中百姓多有爱戴。姨母可放一百个心。”王幼知看着周平秀疑惑的目光,又讲:“阿容也长大了,姨母做不了决定,不如去问问阿容自己,若是他觉得不可信便也罢了。” 周平秀不好薄了侄女的面子,又听她说技巧熟,虽仍是接受不了开皮割骨之事,但她一个宅中妇人,也听闻过蜀中那一次地龙翻滚,命丧黄泉的人是比前几次少许多,无论与眼前女子有无关系,也都安了一些心。男儿长大了,有些事情的确不是母亲能做的了主的,她看着侄女的眼,讲:“也好,是该让他自己决定吧。走吧,咱们去问问。” 谢府大得很,周平秀夫妇怜惜这个有腿疾的儿子,又怕有什么意外照料不周的,想将男儿安置在了主房的附近。只是谢容归却不肯,执意住在了边角之处。过了片刻才见到他的屋,翠绿的竹从墙内挣脱了出来,匾额上写的是几个瘦硬的字“修竹苑”。周平秀推开了门,里头是一院的竹,绿的一汪生机,青石板的路连接着主屋,空无一人的小院子,周平秀也遣退了侍人,向王幼知讲:“这些年,阿容喜静。” 走到了主屋,周平秀叩了下门,将门推开。屋内不算明亮,相比起外面的生机,屋内暗得可怜。阳光被绿色的纱遮挡,照进来也削弱了一半功力。屋子像个雪屋,没有什么装饰,让人觉得压抑而沉闷。男孩坐在四轮车上,在窗边透过薄薄一层绿纱看着外头的郁郁苍苍的竹。听见了声音回过头来,精致秀气的面上是一片的沉寂死气:“母亲。” 周平秀心下虽然难受,却已见怪不怪,应他:“阿容”又将来意说明,指着扶尹冲谢容归讲:“阿容,这位……医师,今日同阿母讲了你的腿疾,只是法子有些奇异。你听她说一说,若是你应了,咱们便试上一试。” 扶尹冲着谢容归弯了唇,微微一笑:“又见面了,小郎君。” 谢容归的眼神中有着不解,礼貌的问候:“医师。” “诚然,我有一个法子令你如初,只是需要将皮肉一同切开。”扶尹走到了他面前,也不做他话,直接说道,一方慢慢蹲下身去,又讲:“若是你害怕,便当我没说过,若你不怕,我便尽我所能” 谢容归沉默着不作回答,仿佛对于自己的腿十分不上心。 她侧过头看着外面的绿竹,不如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眉眼在那一刻是圣洁:“既然向往又渴求,为什么要将它们拒之门外?” 少年低垂着头,阳光折在他脸上,神情莫测。 他日日夜夜见着外头笔直立着的,风吹不弯的竹,想见又怕见才令人将窗糊了绿纱。若是自小不良于行便罢了,可他也立在天地间过,也曾是诸多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如今却不得不接受所有人可怜的目光,包括自己的亲人。没有人相信他还能站起来,渐渐地他自己好像也已经不再相信了。他不悔将亲生姐姐推开,只是有些难过不能释怀,自己此生就只能如此。 诚如眼前女子所说,他不该将它们拒之门外。 可是这些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他能日日见到,却再也感受不到得不到,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只是,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要的。 他抬起眼,是女子坚定的目光,是在鼓舞他。 他想,再坏也不会更坏了。 “我愿意。” 扶尹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阳光折下来晒在她眉眼上,谢容归仿佛被她的笑刺的睁不开眼,听见她很亲切而又坚定地说:“相信我。” 周平秀手握成拳在袖中,听见那句愿意,虽仍是惊异,却见儿子答应了,踌躇了一会儿也果断地点头称可,又问:“若是医治,大概需要多久?” 扶尹站起身来:“一月能有所成效,三四月大有所成,一年当可恢复如初的。” “这般快……”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阿稚,真人,虽然阿容与我应了你说的那法子,只是谢家其他人却并不一定认得的,这些就留在这儿,旁人问起来,只说秘方了,可好?” 王幼知蹙眉一想,也的确如此,周平秀是顺着儿子的心意,也是相信她这个侄女,可是谢家其余族人,少不得有阻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侧过头看向谢容归,讲:“姨母担忧的也是,只是在谢府之中多有不便。阿弟不妨借与友人出游之名,去我那宅子里,也稳妥。”又正眼看向周平秀,说道:“姨母若是不放心,隔三差五来瞧一瞧也是有理由的。是母亲手里留给我的那个。” “你不住在王家?他们竟这般欺人?”周平秀眼望着王幼知,长眉紧拢。 “姨母,阿弟的事更重要。”王幼知朝她笑一笑,也不做解释,又扭头问:“阿容弟弟以为如何?” 谢容归目光在扶尹身上,听到人唤自己才看向对方:“自然可以。” 周平秀也点了头,王幼知便将地名说与二人,也不久留,婉拒了周平秀一同用午饭的邀,与扶尹一同离去了。 路上,王幼知看着正在打量路边小馆的扶尹,心间疑惑,不由得开口问。 “不是说好了,你将治病,其余的交给我吗?”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而且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想帮他。”扶尹睁着眼,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眼珠儿一转,又讲:“成了就好,便不要想这些了嘛,反正都成了。”拉着王幼知的手,扯着她往那富江楼去,一面念叨一面走,毫无适才在谢府的高深模样,“我今日可是大功臣,快,带我去吃醉花鱼,你可快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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