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苏祁再次出使郑国,不过一辆马车,几个随从,经过那片紫竹林,又一次遇袭,素女蒙着面纱翩翩而来,一如初见的模样,又一次救了他,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却没能起来,没能走到他面前。  她倒下了,在铺满紫竹的林叶地上,面纱掀开一角,脸颊上一道狭长的伤疤,刺眼醒目,映着唇角的鲜血,缓缓流淌,蜿蜒成河。  苏祁过去抱住了她,不住用手背擦拭着她嘴角的血。希冀那些血会不再涌出来。  喊出了她的名字。  “素女……素女……”  “为什么要来救我?”  用力抱紧她。  他是故意要寻死的,却不想她先为他而死。  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说过的,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眼底尽是泪花,眉间朱砂粲如棠花,她的声音里带着胆怯,糯糯的,好像回到了从前。  “其实我好害怕。苏祁,我真的,一直都很害怕。”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到他手上,她扯住了他的衣领,仰头望着他:“可是苏祁,你、你有没有……一丝一毫……相信过我?”  苏祁搂着她,眼泪不住从脸上滚烫,滴到她的手背上,脸上,衣襟上:“对不起,对不起……”  素女扯着他衣领缓缓落下,闭上了眼。  “素女!”  风乍起,紫竹林里竹叶翩翩,那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终究消弭于风里,只剩下紫竹林下抱着已死之人心痛佝偻的背影和声嘶力竭的呼喊。  慕容嫣难过得直哭,窝在秦风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道:“飞蛾扑火,她一定是极幸福的。”目光却瞟向了坐在藤椅上的夏襄王。  他一身暗灰长衣,道道折痕里映出淡青色天光,那双晶亮的桃花眼染上风霜岁月,浑浊暗淡。  “这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我问。  “不是。”他沉默着,终究答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此刻因为哑了嗓子而有些喑哑。  不知是因为我的话还是慕容嫣的话。  “那什么才是?你和她在一起吗?”  他眉宇一抬。  “那个人,是你对吗?”  他黯淡的双眸微微发出亮来,却转瞬消散,灰暗依旧。  “那个客栈里清影见到的人,是你。”  “洛倾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那个人本来就是他啊?”慕容嫣从气愤中抽离出来,有些疑惑。  我飞转借力铺展又聚拢轻烟,那些拢成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飞快翻飞。  从暗夜里的雨到黄昏时分的街头,苏祁抱住清影,再倒退,落到静谧的山中小夜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那扇门扉,灵汾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光来。  “我等候你多时了,知道你早晚回来。”  她的声音清亮如少女。  男人的身影笼在黑暗的空气里,靡靡沉静。  “我要换容,还有声音。”  烛火微微摇晃,映出黑暗中他的侧脸,小而有神的双目闪着光。  “是我。”  “郢城陈家三房庶子陈旬。”  他说。  一瞬沉默。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  “她为了他,不惜整容削骨,饱受千刀万剐之苦。为了练就一身武功,不惜毁神伤身,经受伤筋动骨之磨,颠沛流离之难,不惜将好好的嗓子弄坏,忍耐撕哑锐利之难,她能为了他如此,我便也能为了她,换了容,毁了声,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只因我爱她,像她爱苏祁那般。”  画面突然变换,重烟团聚,纠结成一团,冲出一片景。淡淡的雾气里一个女人痛苦的躺在床上,层层纱布缠身,双眼布满红血丝,痛的晕了过去。  他走近,轻轻抱起了她,经历山水颠簸,回到凉城一处宅院。  “她偷偷溜出去看苏祁,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寒山时我也去看过她,她倒在地上,缠着绷带,浑身是伤,半脸灰尘,又爬起来,她原来是怕血的,一见就晕,可现在满身是血竟也跟个没事人一样。她以前在苏府时不知道有多胆小,现在却敢杀人了。”  “她曾跟我说过,陈旬,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动不动就哭,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爱他。无所顾忌,勇往直前的爱他。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可苏祁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受了多少苦。可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不知道,她好像从来都看不见我。”  陈旬眼底泛红,声音更加嘶哑。  他还记得,当他以报恩为要求要素女去杀了苏祁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夺过侍卫手里的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报不了你的恩,我把命还给你。”  他的心狠狠的被刺痛了。他恨她这样爱他,却也因为这样而更加爱她。  陈旬身披盔甲,率大军一路杀到苏府门口。  他进府邸时,他在院里,满院的秋海棠,红似烈焰,燃烧似锦,绵延数里。白衣翩翩,唇边玉箫,吹出潺潺流音。  吹的依旧是那一曲紫竹调,却听不出欢乐。  他手握长戟,指到苏祁颈边。  他收起一贯假装的笑容,眼眸淡淡:“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素女报仇。”  他眼神愈发冷:“报仇?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说罢,饮下鸩酒。  倒地的时候仿佛又看见他们第一次在海棠花下见面的场景,她低头浅笑,眉间朱砂婉媛似花。  “真的?”  “假的。”他逗她。  “骗你的了。”  “苏祁……”  他仿佛听见她在叫他。  “真的。素女。我来陪你了。”  海棠花瓣落下来,飘到他的脸上,他唇角挂着笑,阖上了眼,向前缓缓伸出手。  陈旬长戟闶阆落地,到死,他还是输了。这个故事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脱下铠甲,换上苏祁的衣服,从苏祁的衣服里摸出一张水墨画来,沿着边,撕去苏祁的部分,把只剩素女小像的画贴身放在胸前。  走到府邸前。  “陈旬引鸩自杀,夏国上下,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众军士齐下跪,直呼:“大王万岁!”  陈旬屹立于门前,接受众人的下跪呼号,威严尊贵,眼角却是挥之不去的落寞。  我定住重烟,望向陈旬。  这个用苏祁身份活了八年的人落寞不堪,眼底的无能为力挥之不去。  “你和素女,没有缘分,还是忘了她吧。”  他凝眸,却淡淡开口:“如果你也喜欢一个人,你会忘掉他吗?”  “我不会。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他不喜欢我,我不会忘掉他。即使他爱的不是我,我也不会忘掉他。即使我真的忘了他,我也要把他记起,拼尽一切,我也会记起他,即使他不爱我。”  “那你又凭什么来劝我忘记她。就为了你和月冉的约定吗?我告诉过你,我才是知道真相的人。”  “你好像很害怕我劝你。你为什么害怕?”  他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心里也明白。你也该放下了。因为你心里,动摇了。”  “你说过,你喜欢素女,是因为她让你相信了,相信了善和希望,她的执着和等待,默默吸引了你。那江后呢,她不也是这样,这么多年,在你默默守望者别人的时候,她在背后默默守望着你,那你又看到了吗?”  “别说了。”他从藤椅上撑起胳膊,起身欲走。  “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你就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别说了!”  他突然回过身来,皱着眉冲我大喊,因为愤怒,眼睛里又闪出隐隐光亮来。  我住了口。  他突然安静下来,海棠里的花瓣簌簌飘落,他垂着头,咳了两声:“可她爱的,是有这幅容貌和这个名字的躯壳。不是我。”  “她爱的当然是你,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爱的当然是那副躯壳下真正的你。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她爱的都是你。”  他坐回到椅子上,仰着脸,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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