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吕家。 雨中,吕雉站在吕母窗外努力深呼吸,然后带着正常的表情推门进去。屋内,吕嬃和二嫂吕妫氏在吕母床前伺候,两人看见吕雉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吕嬃明显流露出愤怒和伤心,吕妫氏见状轻轻扯了扯吕嬃衣袖,用眼神示意她。吕嬃懂得二嫂的意思,看了一眼吕雉把脸扭到一边去。 吕雉把她们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里,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她被禁卫军欺负的事只有在马车里的吕母和吕嬃不知道,如今看来吕嬃也知道了所以才又愤怒又伤心。 吕雉摸了摸鬓角头发,假装没看见妹妹和嫂子的小动作,脸色如常走到吕母床前,从吕妫氏手里接过吕母的药碗,道:“二嫂累一天了应该休息一会儿,娥姁来伺候阿母吃药吧。” 吕妫氏是个精明之人,见此情景立刻说道:“伺候阿母一定也不累。不过厨房只有大嫂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她。”说完对吕母施礼离开,把空间留给母女三人。嫂子毕竟不是亲生姊妹。 门外,吕释之正打算推门见吕母,刚好见妻子从房里出来。 吕妫氏对吕释之摇摇手,悄悄说:“娥姁刚进去,估计君姑有话要和她说,二妹也在里面。” 吕释之一听,说道:“那我晚点再来。” 吕母等吕妫氏掩上房门才对吕雉说:“你当我人在车里看不见也听不见吗?” 吕嬃在吕母背后放好枕头让吕母靠着舒服些。吕雉一边帮妹妹,一边故作轻松说道:“母亲,不是什么大事,阿兄们都在,我没吃亏。” 吕母赞许地点头:“这就对了。有些事你不把它放心里它才不是一件事。” 吕雉不敢看吕母,怕她发现自己双眼又开始泛红,赶紧低头称是。 吕母探口气说道:“傻女子,在阿母和你妹妹面前装什么装。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性子刚烈,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这委屈不受也得受,这口气不忍也得忍。除非你觉得自己的脖子比钢刀还硬”吕母脸上是吕雉和吕嬃从未见过的严肃,“你觉得你若是死了谁会伤心欲绝?” 吕雉不知道吕母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的是女儿。自己若是死了女儿不知该如何伤心,紧接着想到的是刘季,随后又犹豫起来。她对刘季的感情没把握,别的不说,就说最近这两件。曹氏跟了刘季十多年连儿子都生了刘季硬是没迎娶她,任凭她开酒馆三教九流的招呼,近的有为了科雉和夏侯婴动刀子,吕父眼看要辞世他却说走就走,虽说是吕父让他走的,可是他连推脱一下都不推脱就走了,要说吕雉心里一点都不芥蒂是不可能的。 见吕雉脸上神情闪动半晌说不出来,吕母内心暗叹。开口说道:“娥姁,刘季若是想你阿翁一样的人。”吕母说道这里想起吕父,好不容易压下的悲伤再次升起,一阵心痛涌来,她用手捂住心口。 吓得吕雉和吕嬃齐声喊母亲。 吕母摆摆手,抹了抹眼角调整好心情继续说:“如果刘季是想你们阿翁一样的人品,我自然不说这话,可惜他不是。娥姁,我的女儿,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最可怜最伤心的是小刘爰,其次是你母亲和兄妹,至于你那夫君刘季,三年之后甚至可能等不到三年就会再娶新人,你别忘了刘肥都十岁了那个姓曹的女人连个名分都没得到。” 吕母一番话说的吕雉心里难过极了,她不愿意听见母亲这么说刘季,她觉得母亲对刘季一直有偏见,她忍不住替刘季辩解:“阿母,刘季不像您说的那样,他是很讲义气的人,不管是跟着他的兄弟还是沛县父老,这是有口皆碑的。” 吕嬃也在一旁帮忙道:“阿母,这就是您老人家不对了,难道姐夫给那个曹氏名分你才高兴吗?他不和那女人联系说明他心里只有姐姐。” 吕母听见吕嬃犟嘴抬手要抽她,她习惯对小女儿动手,不是真的打而是母女之间独有的亲昵,一种她和大女儿之间缺乏的亲昵。吕雉懂事早,聪明但是也敏感,不像吕嬃心粗皮实。 这边吕母刚抬手那边吕嬃就知道吕母要干什么,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同时吕雉已经用自己挡在妹妹和母亲之间。 吕母抬起的手在两个女儿身上意意思思的各自抽了一下,嘴里抱怨:“我们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糊涂虫!你们阿翁要是还活着看他不揍你们!” 提到吕父,吕母有是一阵难过,吕雉和吕嬃反过来安慰吕母。 几番折腾下来吕母的心情已经不像吕父下葬时那么生无可恋,就像吕父走前说的那样,四个孩子、五个孙子孙女还有那么多重要家事需要她这个老家伙,她现在确实还不能垮掉。 吕母看着眼神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吕雉,内心无奈叹气,知道吕雉对刘季感情深厚不愿意听自己贬斥她的夫君。吕母想了想,换了个角度道:“算了,也许我对他一直有偏见,刚才那番话你愿意听问也不请求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性命最重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女儿想,为我这个生你养你一场的老婆子想想。” 吕雉收起之前的倔强端端正正跪好,对吕母行大礼:“谢阿母教导,娥姁明白了。” 吕母点头,道:“你要真明白才好,”她又转头对吕嬃说,“嬃女子,刚才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记住了吗?” 吕嬃赶紧在吕雉身旁一同跪好,说记住了。 吕母精神开始不济,说:“前些日子分家,老宅的粮食一共分成三份,老宅、老大、老二各一份。如今所有人都聚到老宅,粮食怕是不够吃。静室令不辞千里返回沛县怕是没那么容易收手,娥姁,你去和你两位兄长商量个办法出来,不管那个人要什么,东西、钱,只要我老婆子拿得出来的都可以给他,只求不要伤人就行。” 吕雉道:“女儿会和兄长们想办法,母亲宽心。” 吕雉和吕嬃伺候吕母喝过药,吕母说:“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两姊妹离开吕母的房间。吕雉望着仿佛永远也停不了的雨,自言自语道:“要是你姐夫在就好了,他最有主意,一定有好办法对付静室令,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刘季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醒来后看见空无一人的树干和一地的碎绳,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弯腰捡起一截绳索,仔细看着割面。 卢绾还在睡,刘季一脚把他踢醒,紧接着其余人也都醒了。樊哙大怒,吆喝着要把那几个人抓回来剁了吃,操起兵器就往山下跑,周勃卢绾紧随其后。 刘季站着没动。人都跑了一夜,这么大的雨地上又这么滑,怎么追?往哪追? 两个时辰后周勃和卢绾无功而返,周勃还崴了脚。卢绾坐在雨里大哭,说是他连累了大家他不活了他给大家偿命。 没人理他。 周勃问刘季现在该怎么办。跑了这么多徒役他们的押送任务肯定完不成,到骊山只有死路一条。 刘季的脑子很乱,他现在也不知道改怎么办。往前走是死,可是不往前走又能往哪儿走呢? 樊哙蹲在山腰处一块岩石下生闷气,周勃和卢绾已经返回,樊哙没有跟上。他不想看见卢绾,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揍他。值个夜而已竟然能眼睁睁的让七个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走。可是樊哙也知道揍卢绾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把他揍个半死也不能让那些逃走的人回来。 突然,樊哙双眼发亮:好像有一头死野猪从前面的河里漂过!他立刻忘了卢绾往山下跑。等他跑到河边时野猪竟然早已越过他的位置漂向下游,这还不算竟然还漂向了河对面。 樊哙气得站在河边大吼。这时他听见了马蹄在泥泞中打滑的声音。这种天气还有人赶路?樊哙停止吼叫。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樊哙,是你吗?” 樊哙双眼立刻睁得溜圆:是曹参的声音! 只见曹参骑在一匹浑身泥浆的马上,穿过重重雨幕向樊哙跑来。樊哙见到曹参极为高兴,可当听说静室令带了禁卫要抓刘季时顾不上叙旧立刻带曹参上山。 曹参知道徒役们也在山顶后没有直接出现而是由樊哙把刘季三人叫到背面一块大岩石处。曹参把刘季走后的情况全部讲了一遍,担心的说道:“我走的急,走得时候还不知道县令和静室令是怎么商量的,说不定追兵随后就到。” 樊哙等人听后又惊又急,纷纷问刘季该怎么办。 刘季一想,已经死了三个逃了七个,不管后面是不是有追兵他这个负责押送的人都难逃一死,但三个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兄弟不能因他白白送命。现在这状况不是该不该跑而是应该往哪儿跑的问题。 刘季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芒砀山,一拍大腿道:“不干了,干脆也跑他娘的!” 刘季这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众人只是着急,包括曹参在内都没有想过今后要怎么办。当听见刘季提出“不干了”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可除此之外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 卢绾、樊哙、周勃三人跟随刘季行动已经成为习惯,再者跑就跑呗,众人中刘季损失最大他都只能跑他们又有什么不能跑的?想明白后三人都同意刘季的提议。但是眼下还有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剩下的三十个徒役怎么处理?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樊哙、卢绾、周勃三人眼神闪烁。 最后刘季主动说:“我来吧。” 樊哙、卢绾、周勃三人心里先是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松的是大哥去办,不用他们动手,紧的是毕竟这是三十条人命不是鸡鸭鹅狗,何况相处多日这三十个人和他们已经熟悉了。 曹参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看到樊哙等人一语不发再想到那些人本来的命运,终是叹了口气,他的心情很复杂。 刘季四人重新回到山顶,曹参继续躲在岩石后侧耳听着。 雨还在下,刘季一步一滑的走到正中间,面对三十张了无生气的脸,说:“都知道吧,昨天死了三个夜里又逃走七个。你们呢,就算你们能活着走到骊山,进了骊山也是死路一条。” 没人接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这些他们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动于衷。 刘季仰面抬头让雨丝落在脸上,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继续说:“你们去骊山是死路一条,我也一样。所以我不打算去骊山,你们也不用再往前走了。” 刘季抽出佩刀,迈步向前。这回徒役们有反映了,他们惊恐地望着刘季,望着刘季手里的刀。 卢绾紧紧闭上眼,曹参把头扭向一边,樊哙和周勃虽然好些但是眼皮不自然地连连抽动。 刘季越走越近,徒役们越来越害怕,身体下意识的向后躲。可背后是树干他们躲无可躲,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就像刘季刚才说的,他们都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就算能活着走到骊山不过是多受几天罪而已。刘季只不过是把死期提前。 徒役们仰着头看刘季手里的刀,刘季手起刀落。一下,两下,三下…… 反应过来的徒役们疯狂大叫,叫声响彻天地。 樊哙周勃被刘季的行为惊呆了,俩人同时长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个拳头;曹参听见叫喊一狠心抽出佩刀从岩石后跳出来,但当他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之后,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只有卢绾闭上眼捂住耳朵蹲下。 这边,曹参看清情况后赶紧捡起刀重新躲回岩石后;那边。樊哙、周勃分别抽出各自佩刀紧随刘季身后上前。三个人三把刀手起刀落,三根、六根、九根…… “跑吧,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刘季一边砍断绳索一边嘱咐。 徒役们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腕。被放了?不用去送死了?有人尖叫着跑下山去,就像刘季说的有多远跑多远,有人在泥地里来回打滚,边哭边笑,还有人站在原地,一脸做梦的样子。 樊哙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抡起巴掌拍在一个徒役后背上:“还不快滚!” 那徒役被樊哙拍跪在地上,没滚。 曹参捡起刀重新躲回去;卢绾放下双手,慢慢抬起头。 所有徒役的绳索都砍断后刘季把刀插回刀鞘,大声说:“都走吧,我们也要走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刘季说完走到卢绾身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得站起来:“没出息!”然后轻轻一脚揣他屁股上。 卢绾反手搂住刘季的肩膀。这个人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个人有他没有的勇气、智慧和善良。刘季弥补了卢绾所有的缺陷,只有和刘季在一起的时候卢绾才感觉到自己也是强大的。 樊哙连喊好几声痛快。躲在岩石后面的曹参差点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喊痛快。 周勃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刘季:“大哥,咱们接下来去哪?” 刘季看着远处烟雨迷蒙中绵亘不绝的群山想着朝廷密密麻麻的律法,把心一横手指着远方说道:“事到如今左右都是个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她娘的!” 周勃樊哙卢绾顺着刘季手指的方向看见了芒砀山,三人心里一阵狂跳,但是很快他们就想清楚目前处境,就像刘季说的左右都是死,逃得一天算一天吧,无边无际的芒砀山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一旦躲进山里除非防火烧山否则就是天王老子也拿他们没辙,三人互看一眼,齐声说道:“我们听大哥的!” 刘季依次拍拍三个兄弟的肩膀,说:“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亡命天涯。” 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泗水亭长,带我们一起走吧。” 刘季等人回头,见身后还有十六七个徒役没走。 刘季问:“跟我走?进芒砀山?” 众人齐声应是。 刘季想了想指着十六七个人看看樊哙周勃卢绾,三人没有异议。相反,他们觉得人多了好,人多了感觉上安全。 刘季呵呵笑道:“也行。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一起逃命那咱们的命就都捆在一块了,今后要像同胞手足一样同甘共苦,不能有背信弃义逃跑泄密,否则其余人将共同诛之!”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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