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等候许久急的团团转的公公看见齐商之缓缓走出来,皱成一张抹布的老脸瞬间欣喜若狂,却在看清楚他的身影后笑容又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初春的天气风还刺溜的凉,圣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衣!这要是凉到了皇帝一丁半点,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圣上,龙轿已然在那边儿备好,奴才给您带路……”拿着拂尘的公公垂着头跟在齐商之后面小跑着,脸上虽堆满了笑容,眼中却清晰可见担忧。    “不远,朕走回去。”齐商之声音淡淡的,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却把公公吓得当即跪倒在地,也不敢劝拦,只哀求道:“圣上!初春寒凉,奴才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齐商之回声道:“多事”,哀戚戚的老太监吓得立即噤了声。瞧着皇帝走远了去,才忙的打发随行的御前侍卫从侧门所通的旁道加紧追了上去,口中盘旋着“退避御驾!”。往来的瞧见是御前侍候的红顶子,忙不迭地小跑告传,一声声“闲杂退避御驾!”相传递远了去,各个主行宫道上行进往来的下人都纷纷埋下脸跪在两侧,一时间皇宫中的白石砖路上都无人行走,连个立着的影子都捕不见。    何怜瞧见跪了一路的宫人,窝囊地把脸深深埋着,连一丝风都不让溜进来。齐商之微微垂眸,看见她徒劳的挣扎,挑起唇角笑得一如当年同她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一般。    他道:“小妹,你方才说朕坏了男女有别的规矩,问朕日后你该如何在宫中处事做人。”    齐商之眼观前方,笑容比乍出云岫的旭光还要磊明,“朕今日寻你,就是想告诉你,朕已着良天师夜观天象,你我成姻的日子就定在双月后的既望日。朕明媒正娶,你风风光光的嫁,再也不用恼些世俗琐事。”    齐商之沉稳着声,却还是难自抑振奋的徐徐道来,何怜瞬的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继而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他,却只瞧见骨廓分明的下巴,忽而一对睁圆的杏眸中落满着惊,带着些悲。    齐商之并未看见,只是沉浸在愈狂的喜悦中,眼中似有万星闪烁:“你会成为朕的妻,而后为朕诞下一双儿女,男儿便是朕的太子,将来顶天立地,执掌大齐的江山。女儿便是朕的公主,朕会自她年幼时就为她相好如意郎君,让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相爱,就像你和朕一般,结局是幸福美满,厮守终生。”    “怜儿,朕等这天,已等了整整十五载。”    不……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的!    何怜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大声的嘶吼着,却有若被狠狠抽去了魂魄,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齐商之见她久久不出声,低头看向她,瞧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剑眉疑惑地蹙在一起,“怜儿?”    何怜被唤回神,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那真是……谢谢这位良天师了……”    齐商之附和地点点头,道:“的确,朕正苦恼此事,良音却一眼堪破,为朕谋了个良辰,实不愧西域第一术人之名,待你我大婚之后,朕便给他升官加爵……”    齐商之还在缓缓说着,何怜却已什么都听不清了,“良音”二字有如魔咒,萦绕在她耳边盘桓不息,而后钻进她的心头,扼住她的命脉——    她记得。    那个被肖又出手救下的异域人,堂堂七尺男儿,却以双膝跪倒在肖又面前,磕下又抬起的额头渗出血珠,却红艳不过他那一对坚定不移的双瞳——    “在下良音,今承蒙阁下救命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有生之年,只要阁下一句话,在下誓死效力……”    “就算忤天逆君,亦万死不辞。”    ……    进了居圣宫,齐商之像放瓷娃娃一样轻轻把她放在榻上,又唤来宫婢取来衣物,末了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才退出寝殿。何怜盯着一旁的女儿服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耳边心中盘旋不息是方才从齐商之口中吐出的一句“良音天师”。    西域第一术人……良音天师……一定是他……    一定是他!    可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朝廷中,甚至成为齐国的天师,齐商之凭其一句话就敲定婚期的人物?!    难道……    何怜任由自己被梳洗点妆,一番折腾后总算能出门。她一边走着一边想该如何让齐商之同意自己与良音见一面,却被居圣宫正殿的谈论声吸引去了心神。    居圣宫常年清冷,连御前钦卫都只得侯在数十米外巡守,莫说大臣,就连国戚都未曾踏入过。何怜抵不住心口那猫儿在挠似的好奇,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远远就看见齐商之所坐的主位旁正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纵是坐着,也可看出身形修长,他双手搁在膝盖上,左手小指与右手食指上各带着一个寒光四射的环戒,嚣张跋扈却又神秘莫测,而他的衣物更恢诡谲怪——    长长的衣袍垂至脚踝,由上而下渐渐浓郁的黑紫色好像最寂静死沉的夜天,而那暗涌的衣纹也正是一个又一个星路,错综复杂,诡秘交汇,虽看似天罗地网,杂乱无章,实则皆由一个路径而去。    一些线条横纵交缠如异界的图腾般,围绕在腰间那弯月形的扣头周围,腰带的两侧还垂下三缕流苏,分别以金乌、六芒星、桂魄束住吊尾。虽并不华贵,却叫人一时间难以收回被惊艳到的目光。    那人本低垂着眸子,微微笑着与齐商之共论,却忽而阖了唇瓣,一抬头就锁目了何怜所来的方位。    那双眼……那双比火焰还灼亮,比鲜血还猩红的眼……    “良……”    “在下参见何怜姑娘,想来该是在下注定为姑娘与圣上牵这条姻缘线,竟初见姑娘就觉得倾盖如故,亲切好似多年不见的故人重逢。”    “音”字还没出口,却被笑吟吟的人徐声打断。何怜看着笑容莫测的良音,一时间从他的眼神中顿悟过来:齐商之并不知晓他们相识,初次见面自己就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必定引齐商之起疑。    良音出声后,齐商之适才看见婷步走进来的何怜。他已换上了一件新的金纱龙袍,领口袖端饰的四爪飞龙蜿蜒腾升,乃是横身啸叫九霄的壮丽场景,缎面上片着金缘,腰带色用金黄,饰东珠共四,中衔猫睛石,威严又肃然,明晃晃的刺进人心里去,对着何怜的眼却蕴着抹温情:“怜儿,这便是朕方才与你说的西域第一术人,良音天师。”    齐商之抬手引她走近,又道:“天师何以得知来人是小妹?”良音道:“回圣上的话,素来有闻居圣宫乃圣上静心之地,能着常衫丽襦往来如无人之境的,想来便该是姑娘了。”齐商之微微颔首,何怜看向红瞳乌发的男子,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照面。如此不合礼仪的举动,齐商之视若无睹,良音也并不介意,只是始终琢磨不透地笑着。    “早听闻过良天师的奇术非凡,其人更是一表人才,风姿卓越,如今一见,果真不虚传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良音沉默不语,何怜有些急了,找着些有的没的讲。他还等着他出言,好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可……    “姑娘过奖,在下不过江湖耍弄伎俩之辈,平庸无奇,担不起此等美誉。”    良音勾唇一笑,阴柔俊美的脸孔竟横生绝世风华之仪,却像在跟何怜踢皮球似的,原封不动地把一通夸赞挡了回去,一时间竟把话柄给封死了。    “良天师实在过于自谦,若天师乃江湖之辈,那朕的朝廷岂非皆为一群江湖乌龙之众了?”    齐商之应声而回,淡淡的言语却满为君王不容侵犯的气魄。若他是江湖之辈,那他齐国朝野算什么?他齐商之又算什么?重用江湖滑头的庸君吗?    良音自知说错了话,立马告罪讨罚,齐商之却只是起身而去,扔下良音与何怜二人在居圣宫中面面相觑。    一柱香倒了……    两柱香倒了……    三柱香倒了……    “咳……在下忽然记起府中还有要事要处理,就不奉陪姑娘了……”    良音掩唇虚咳了一声,心虚地站起身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站住。”    何怜淡淡开口,声音都比平日冷了几个度。    她淡漠地抬起头,起身朝居圣宫外走去,错过良音时,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落了句——“跟我走。”    皇花园的假山处,平静的潭面比镜子还要透彻清亮,倒映着翠柳云天,说不出的怡目美景,何怜却无心欣赏。她看着倒映在水面的自己的脸,一时间都分不清楚,她究竟是何怜,还是苏茹……    “说吧,此番又是为何。”    良音山眉水眼,笑得无咸无淡:“在下惶恐,不懂何怜姑娘在说什么。”    “不懂?”何怜闻言而声,气急转笑,语中落满嘲刺,“当初你喊我苏茹姑娘的时候,怎生又懂了?肖又要你做皇室天师之时,你怎生又懂了?!”    何怜一通吼完,良音的笑总算出现了一丝裂纹,裂到最后,赫赫然一派疏离冷漠:    “何怜姑娘,在下劝您还是小些点声儿,您有圣上捧着宠着,不担心自个儿的项上人头找不着家,可在下却没您那个讨圣上欢心的本事,死了倒不打紧,只是在下还肩负着将军委托的重任,实在得处处小心行事。”    “果真是他委事你的……”    良音站在她对面,索性也撕了善声善气的假面,一抹淡笑讽刺昭然:“果真这个词用得像您才顿悟过来似的,何怜姑娘在居圣宫看见在下的那一瞬就明白了,不是么?”    何怜垂着首攥着拳,连她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里。她只觉得无端地心很痛,痛到麻木,痛到沉钝,痛到连开口都扯痛着每一根神经:    “良音,你实话与我说,让我嫁给齐商之是你自己的主意,对不对?定下婚期也是你擅作主张的,对不对?肖又……不知晓这个事情,对不对?”    她的声音轻而缓,平静如汀淙流淌的小溪,徐徐似拂面而过的柔风,甚至夹杂着一丝颤抖,一丝请求……    良音收进耳里,却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吊儿郎当地道:“这番就确是何怜姑娘多虑了,将军不仅知晓,且皆是他亲自拟定的计划,就连婚期都是将军定夺的,在下不过按将军的计划行事,步步皆行于将军所布的局。”    何怜觉得自己几乎要站不住,却还是死死抓着衣裙,唇角扯出一抹笑,“是吗……”    良音略一沉吟,终究不忍再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无言拂袖离去,只有一句“将军对您已再无情意”被刺骨的寒风挟着冲撞过来,打在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带来密密麻麻的痛楚……    原来,那些往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紧抓不放的幻影。    原来,那些承诺只有她一个人始终当真。    原来,他从夺她清白的那刻起,就已决定了再无瓜葛。    原来啊,她不过是他复仇路上一颗好用的棋子,可以柔情温意地摩挲于指尖,也可以下一秒就抛弃,转送于他人的怀抱……    何怜久久伫立,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平静的注视着远方,神态自若。她垂在身侧的手已然松开了,皱着的眉头也展平了去,阖上眸子深深吐息后,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几分怡然自得。    只是心口处,从最深处传来的支离破碎的声音终究久久盘旋,难以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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