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细细飘落的绵雨,渐渐成了会打痛人的雨点,不出一会儿,就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雨线,呼啸而下的声音喧嚣浮躁。    何怜一步一步走着,雨水早已将她的裙襦彻底打湿。往来撑着油纸伞的宫人并不少,但因雨太大,也没人认出她,皆只是奇怪地扫了眼她模糊不清的身影,就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何怜觉得心里像被注了铅,一时间五味杂陈,她不过是个前朝余孽,应当贱卖或诛杀,此时此刻她却好好地踩在齐国的土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给予她这一切的人,得到尽是她的欺瞒与算计……    抱蛇在怀,必遭反咬。此时此景,她何怜与那冷血的畜生又有何不同……    “喂!前面的那个站住!本小姐喊了你多少声了!你硬是装听不见是不是?!”    何怜本魂不附体地走着,方才拉回放空的思绪,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泼辣的叫喊声。她不由得皱眉,疑惑地转身看去,只见一个衣着不凡的少女正噔噔蹬地向她跑来。    少女的身姿轻巧,为她举着伞的小婢女一步也不敢落下地紧随着她,竟是小跑着才能赶上少女迈得极快极大的步伐。    何怜沉吟片刻,紧接着毫不迟疑地扭身就走,步子又快又稳,连头都不曾再回一下。    那少女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儿,她可不想再惹上不该惹的……    “你你你!本小姐让你站住,你竟然还跑得更快了!!”叫喊着的少女本来因何怜的停下还有些欣慰,却不想遭到更干脆利落的无视,一时气急败坏得不行,竟直接冲到雨帘中冒着赫人的大雨追了上去——    “你好大的胆子,本小姐在跟你说话,你却视若无睹!你是哪个宫的下人,本小姐要让你的主子痛打你二十大板!”少女气喘吁吁地停在何怜面前,气儿没来得及喘几口抓着何怜的手倒是用力得不行,娇嫩的唇红艳动人,吐出的话却那般蛮横刺耳。    何怜秀眉微蹙,打心眼儿里反感她的骄纵跋扈蛮不讲理,却又拔不出被死死拽着的手臂。一时间心生怒意,开口也没什么好气儿——    “我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路,没挡着你也没碍着你,你追个什么劲儿?谁规定的你跟我说话我就要理你了啊?你是皇帝还是银子啊人人都要笑脸迎着你?下人怎么了?下人也是人,下人就没有人权要任你摆布践踏么?!”    冰冷的雨线络绎不绝,雨中的两人却似感觉不到一般,一个越说越气,到最后竟直接低吼起来;一个目瞪口呆,一张娇艳的小脸由红到黑又到白——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我什么我?你是结巴吗连话都不会说。”何怜用力甩开少女的手,冲着暴跳如雷的少女丝毫不客气。    她本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儿,若在平常百姓家,应当正是最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时候,有夫君捧着,父母护着。而她何怜却要在这宫闱里提心吊胆、步步为营、周旋谋划、迎合奉笑……    当她没脾气的啊?!    “啊啊啊!本小姐要拔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喂鱼!喂鹦鹉!”    “求你拔啊!你拔不了的话还不如你要喂的狗,鱼,和鹦鹉!”    两人在瓢泼般的雨帘中纠缠撕扭在一起,嘴上手上都毫不示弱,推搡间,何怜一个用力,竟直接把少女推到几步开外。    “啊啊啊啊啊!”    少女重心不稳,一个猛子摔了个狗啃泥,本是精致典雅的衣着和发髻此刻凌乱不堪,污泥点点——    “小姐!”    终于找到她们的撑伞小婢女刚跑过来就看见自家小姐被推倒在地的场景,瞬间吓得花容失色,急忙上去掺扶,一张小脸凶神恶煞的,扬声骂道:    “大胆奴才!你可知我家小姐乃当今丞相唯一的掌上明珠!竟胆敢如此无礼,还不速速跪下!求我家小姐赏你个全尸!”    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何怜冷冷一笑,淡漠无情的模样竟得几分齐商之的真传,“呵,莫说你家小姐,就算是你家老爷,都能因为我一句话就嗝屁,你信不信?”    大概是何怜的话语与模样都硬气得不行,方才还骂骂咧咧的女婢竟一瞬间就焉了。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的浮现出来当朝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却被不明不白地抄了家夺了命……    但被唬住也只是一瞬,小婢女回过神来就继续恶狠狠地道:“你好生不识好歹!我家小姐看你淋着大雨,于心不忍想唤你来给你把油伞,你视我家小姐为无物就罢了,竟还恩将仇报,推她伤她,真是歹毒妇人!”    何怜听罢,好笑地蹲下/身子,没有一丝一毫躲避的回视那瞪圆怒目——“可她跑上来,拽着我不是骂就是打,我焉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道理?恩将仇报?恩在何处?是她拽着我淋了这般久的雨的恩,还是说要拔了我的舌头喂鹦鹉的恩?”    小婢女呆住,一时竟被说得哑口无言,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何怜得意的扬扬眉,转而看向狼狈的娇横少女,道:“还有你,嘴巴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恃强凌弱,视人命如草芥的。挂着做好人的牌子横蛮无理,你爹要是知道了,估计老命都得被你气去半条。”    本以为少女会暴怒地腾起身子就破口骂回来,谁知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任雨水冲刷过头发和脸庞。何怜瞧着她那暴风雨前般的宁静,眼中染上几分朽木不可雕也的轻蔑。    果然,少女平静的开口,清冷的声音却满是灼人的腾腾杀气,“你属何处宫殿?”    到了这个份上,竟还想着要她的命,何怜摇摇头,笑得轻松又灿烂,“居圣宫,小姐想来,奴婢随时恭候。”    少女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小婢女紧紧跟在她身旁,不时朝何怜甩来几道愤恨的眼神。何怜掸着衣袖,丝毫不介意自己已是只落汤鸡,眸光中全是鄙夷。    真是清奇的主仆,脑瓜子还不如猪的灵光,她的话都说得那么难听了,竟还以为她只是个放肆的下人,当真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    ……    本是苦闷的心情因这恣意一闹竟也快意了许多,多日来的不愉悦都一口气发泄了出去。回了居圣宫,何怜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换上干净的衣裙,待到天放晴时才出去四处窜游着,金灿灿的阳光并无燥热,只有恰到好处的暖洋洋。    雨后的空气清新得像快要长出草来,令何怜一时浑身舒爽得找不着北,奈何良音那轻飘飘的一句又如魔咒般爬上脑海:    “将军对您已再无情意……”    “对您已再无情意……”    几乎是刹那间,往昔岁月的画面又止不住地浮现,同是这般雨后的阳春淮京,那人拎着面覆白纱的自己驰马于淮京城中;翠绿欲滴垂入护城河的嫩柳,各色各样的迎风而绽的喇叭花,街坊食物的香气与酒味混杂成属于淮京城的祥和……那都是她向往已久却难以触及的生活与自由,而这缨胄血袍的人儿却这般轻松地就带她领略了,领略了往日难如摘星星摘月亮的这一切——    “快看呐,是将军!”    “真的是将军!”    “我们的骠骑将军!”    周遭的百姓个个双眼放光,眼神中的憧憬有如膜拜下凡神衹,若他们所共骑的不是马,恐怕此时早已是掷果盈车。    “怎么样?看见本将军的魅力了吧?还不愿意跟本将军来,非得我把你拎上马。若不是本将军,你哪能像现在这么风光无限啊?嗯?”    记忆中的那人油腔滑调,绕在她身前牵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她确实被他所受百姓爱戴的程度嚇到,却不愿让他就此得意:    “省省吧,还把你牛得了,皆是一些蠡妇老嫂,就算是头花哨点的猪都能被她们给吹上天去。”    谁知那人刀枪不入——“是嘛,那我把你扔下马,我们就看看你会不会被追在本将军马屁股后面的那些闺阁少女挠打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你敢!”    “不敢,你可是我好不容易劫出来的,比那价值连城的宝物还珍贵,一个照看不周就能让本将军身首异处……”    因是共乘一马,她几乎是贴在他胸膛,所以清晰可闻他低低的隐笑。她分明很气恼,却不知为何脸颊比吃炭烤时还烧热得厉害……    “你,你明白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不再压抑,放声而笑,豪迈爽朗的笑声嚣张地扑进她的耳里,激起一片哗然,更悄悄地钻进她的心里,拨动根根心弦。    肖又……    你当真要做的这么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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