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怜忽然收起黯然伤神的模样,转而春风满面的沐浴着阳光。不出一会,宫服礼冠小跑而来的人就至了面前,尖着嗓子拖着声儿道:“何怜姑娘可真是比圣上还让咱家好找呀,您在这轻松惬意得,圣上却已冒着春寒在东亭侯着您好久了,还请姑娘娜贵步跟咱家走一遭吧?”    拿着拂尘的公公毕恭毕敬的,弯着身躯头都快要埋到地上去了,音调里却尽是阴阳怪气。他脑袋上戴着的巧士帽随着他夸张的躬身摇摇晃晃,下一秒就要掉在地上似的。    何怜面上不动声色,婉笑着声音比棉花还要软,道:“公公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圣上器重您,您只需一声何怜就鞍前马后,哪能担得起公公的一个请字呀?”    那公公立起身子来,嘴上说着:“姑娘哪里话”,却是一派乐得奉承的得意模样,眼珠子再一骨碌转到何怜身上时全然是轻蔑与讽刺,心里嘀咕着区区一个前朝贱丫头也劳得他费心来寻,面上却是半点声色都没漏。    何怜但笑不语,只摆弄着自个儿的手,瞧见了指甲盖沿里有些许灰迹,抬在嘴边吹了一吹,方才展了笑,懒懒道:“公公差事当得极好,圣上心里兜的是何意公公只需一眼就能瞧个透彻,不仅得圣上喜爱,还讨些个宫中姑姑的欢心,恐怕假以时日,就连何怜都要来过问一句公公,方才知道圣上的心意。”    她这一番话说的轻轻悠悠,却叫那张扬跋扈的公公脸上瞬地就由喜不自禁转到了大惊失色,直趴在地上连连碰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心里只得悔死了去,本以为她在讨好的阿谀奉承,自己还情不自已的应答着,谁知竟是搁这块儿等着!御前侍候的规矩一向森严,但凡皇帝身边近侍之人更是不得泄了半分天子的辞色,否则一旦坐实,那可是牵连九族的杀头大罪!如今这番屎盆子扣下来,他刚才没仔细听还应了两声儿,不是自个儿往火坑里跳又是什么……    任凭那磕头声已响得像石头落在地上了一般,何怜一目也不斜视,只欣欣然“哦”了一声,脸上却哪还有半点笑容——    “公公还只是一个小小内竖时就被太后娘娘打发到东宫侍候,是看着圣上长大,也是看着何怜长大的。公公当年对何怜的关照,何怜没齿难忘,只是想提醒公公一句,今时非昔可比,公公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可千万别在应当乐享清福的时候却丢了命去呀。”    何怜的声音清清柔柔,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却骤白了脸。何怜睨着他霎时顿住的身形,冷冷一笑。    她认得他得很。    当年东宫的掌事公公,如今皇宫里神气着的居圣宫总管太监。幼时的她被宫人按着划开手腕放血,明明已足量了,他却站在一旁不为所动,直到她快要昏厥,才令人草草包扎一下。而饿饭,打骂,关柴屋更是家常便饭,每次都整得她奄奄一息,才放她出来。    她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再小也看得懂,他想让她死,想削弱她的身子,再加以施暴,借“身子孱弱”之刀,取她命于无形——    “赵全福赵总管,当年就连我已跟随齐商之身侧,你都还贼心不死,数度想取我性命。如今你最好给我安分一些,否则都不用齐商之,我这个你恨了一辈子的前朝余孽会亲自结果你的狗命。”    何怜背脊挺得直直的,直呼道皇帝的名讳,平静凌然的声音赫赫然杀机毕显,单是立在那,就好似足下顿起风云。她炯炯双目平视着正前方的赤色宫瓦,连一眼都未施舍给脚边的人,好似那只是一条趴着的狗,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赵全福屏着呼吸,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缓了片刻,终是道:“奴才明白。”    何怜闻了,勾起一笑,方才锋芒毕展的犀利姿仪仿佛只是黄粱大梦一场。她蹲下身以双手搀扶起鬓角微白的老宦人,柔着眉眼笑吟吟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公公您明白便好,何怜本也不想提起,只是这心里实在担忧着公公的福乐安康,盼望公公能百年福泽呐。”    她一双澄澈的眼中满是诚恳,教在宫闱中尔虞我诈了一辈子的赵全福一时都被唬住,老迈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竟浮起几分动容来。    却只有何怜明白,先下手乃为强,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方才收勒人心,在敌人锐气消减时反将一军。    可是脑海中却不争气地记起来——往日她乔装打扮出游时被贼人所劫,周旋之余,被她甩掉的肖又及时赶来,三两下就打得那几余贼人满地找牙,却适时收手,冷声说:自行去官府投案,否则不留性命。瞧着那些人屁滚尿流的逃窜出去,她气呼呼地斥责他不该放人,却被他一计爆栗敲在脑门儿上,沉着声训道:    “你遭事就晓得哭哭啼啼,就算是个软柿子你装也得装成个硬的!脑瓜子一天到晚少糊点浆糊,记着点本将军的话……”    “……记者,无论何等针锋相对之境地,先下手者乃为强,切记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方才收勒人心,在敌人锐气消减时反将一军。”    ……    在东亭坐侯已久的齐商之老远就看见何怜与赵全福一前一后并行而来,只是后者耸着肩丧着头,鼠目般的眼珠子惶恐不安地转到何怜身上个没了,哪儿还有丝毫平日里对着宫人趾高气昂的神气架子。齐商之把那一切心神不宁收在眼底,已是揣着九分了然,面上不声不响。待片刻何怜走得稍近后,才缓缓抬平大掌,手背对着她,手心朝着自己,轻轻前后拂动着唤她过来。    何怜一看见齐商之心里那鼓就打个没停,却也只能强撑着笑脸走过去。柔着声儿道:“参见圣上,圣上万福。”那婉敛着蛾眉、粉着张小脸的模样瞧着比刚呱呱坠地的小绵羊还温顺柔怜。    齐商之引她坐在自己身旁,温煦淡啄的浅笑是宫人间极其难得一见,却道:“这么疏离着分寸,倒真叫朕快把怜儿看作一个中规中矩的大姑娘了,竟已是快要不识得。”    何怜脑瓜子转得极快,顿也不顿地顽劣扬起一笑,道:“圣上多虑了,仍是相伴圣上十余载的那个东宫野丫头,在圣上面前得装模作样一下罢了。”    她说完这句,气氛兀的就默了。何怜心里还嘀咕揣摩着,却不料齐商之忽而眉眼舒展,爽朗大笑着连道了三声“好,好,好”。片刻沉敛了畅笑后,一对还带着粼洵泪光的眼直直对着她,一时间竟让她瞧恍了神,还以为是初春的风拂得千树万树的梨花刹那乱坠了无数皓洁新瓣。    何怜陪着婉笑着,也不错开齐商之情深款款的眼神。纵然一派温顺乖巧,端坐得轻松恬静,却还是在齐商之的手即将拂上她唇瓣之际下意识侧过了脸去——    “圣上……”    目光中豁地只落下何怜小巧的侧脸,那转过身去的姿态没有一处不落满“不情愿”三个大字。齐商之唇角的笑有那么一霎的凝固,却还是不露声色收回手去,温着声音道,    “你自踏进这亭子就咬着那唇,也不怕把自己给咬伤了。怜儿这一害怕就咬唇的毛病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也不怕被人看出来你在畏惧着。”    他的声音徐徐的,教人想起清磊明月夜间拂得那碧湖面水纹轻漾的夹雨细风,却教何怜霎时白了面,连转回身来的动作都挟带着僵硬摩砾。镇了镇心神道:“圣上多虑了,我不过是方才同赵公公寒暄得有些久,此刻有些口干舌燥罢了。”    何怜说罢轻柔一笑,不着痕迹地圆了回去。却见齐商之悠悠转眸过来,一派温雅柔情。默了片刻,仍是但笑不语,只是移去亭中石台前斟起酒来,片刻折返回来,比玉还温白的指尖执着一盅,微微递在身前。    “谢圣上。”何怜冁然而笑,眉目清然甚那白絮碧雪的出尘。齐商之眸中忽而似有亮光微闪,却是让那伸出的纤纤五指落了空,转而把盅移到自己唇边,尽数把那香醇的酒液渡进口中,而后俯下身去——    玉盅掉落在地上,回响着触地的声音直钻人心。    何怜瞪大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忽而放大在眼前的颜,一时间连挣扎都忘却。齐商之阖着眸子,软絮般的睫毛比停在花瓣上的蝶衣还极轻地颤着,煽动二人周遭的气氛越发旖旎缠绵。    直到齐商之已渡完了口中的醇酒,何怜都还没反应过来,任由金服龙袍的人执起自己的手勾在他的脖颈上时,才忽而乍醒般奋力挣扎起来——    “圣…唔…圣上……”    何怜一时也有些迷糊了去,他是极轻的,像是化作了那点水的蜻蜓,舍不得掀起止水一丝涟漪,只教清风的掠触都比之更形痕迹,却又隐隐放肆深沉,教人想错开,奈何像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不绳而缚。她双手搁在齐商之肩膀处推搡着,抬眼之际,却是豁地看见落在他身后的一个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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