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改之前的便衫或血袍,肖又今日着着一袭武官服,是乃玄色窄袖蟒袍,直落的缎面被一藏蓝结穗的革带束紧了在腰间,托得那脊背更挺立魁梧,一时间说不出的气宇轩昂,奕奕神采。    他奉了上谕召见赶忙着入宫,由御前太监带到东亭园入口处卸了刀剑后独身进行。却忽地滞住急迅的脚步,面朝着东亭怔然了去,略一顿足后,又信步稳行地步步踱进。    新燕拖着剪刀尾从亭子的灰瓦上飞起又扑落,惊动未干的雨水一滴滴坠下来,点落在亭中缠绵二人覆叠在一处的发上,立刻消弭于无形。何怜面如团霞,越见着肖又走近越揪紧一颗心,齐商之却忽地把身子更压紧了一分,何怜未加防范,本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就那么送到了他的颈后,看上去像在主动索求一般。    “微臣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何怜姑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仿佛看不见正难舍难分的二人,肖又停在三步以外,左右手敏捷的互拍衣袖“卸箭袖”后,方行了打千礼,道。几缕发丝顺着他的肩头滑至下巴,那薄薄的唇甚至还蕴着抹微笑,只是抱在一起的拳正青筋暴起,用力地仿佛骨骼都在节节作响——     依着规矩,若天子不唤便不得把脸孔朝着天颜,以避免惊扰了圣驾。肖又却是直直的抬眼凝着。眼见着肖又俯着身拱着拳已有片刻,侍候在一旁的赵全福也有些急了,奓着胆子道:“圣上,您召的骠骑将军已到了……”    齐商之仍然默着,却是缓缓直起了弯下的身躯,负手转过首来,淡淡扫了眼仍然维持着行礼姿势的肖又,道:“肖爱卿免礼,此处非朝堂之上,没有君臣,只管自在随意些便是”    “肖又谢主隆恩。”肖又笑承着,仍是做全了礼数方才直起身来,眉目磊落透亮,连再往何怜那边瞧一下都不曾。    赵全福抓着空档,立马用拂尘的柄尾戳了戳随行伺候的宫娥,那婢子赶忙进亭拾了酒盅的碎渣子又埋脸退下去。齐商之步往亭中朝北之位坐下,身形被亭后一派新色的柳芽与絮花衬着,无端地也多了丝平民百姓的闲怡与悠哉。    赵全福瞧见,悄声递了话给传声的小太监,立马就有一溜宫婢乘着碎步子进来布果盘置茶水。齐商之接过新泡的龙井,抿了一口搁回去,道:“肖爱卿年纪还尚轻着,却是功勋卓著,叫进犯大齐的逆贼无一不闻风丧胆。我朝从征效力武臣中,无出于爱卿右者,朕的大齐甚有无数百姓敬你为战神,骠骑将军之位实已屈居不下你。”    齐商之口吻淡漠,垂敛着眉目一派暇意,却教一旁的赵全福顿时全身寒毛惊立,抿着唇不安地瞥了一眼同是面有紧色的肖又,心咯噔咯噔地像要生生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一般。    伴君如伴虎,无功要遭帝王降罪,有功虽人前风光,实则亦是骑虎难下,坐立难安。君王允许臣子有功,却绝不允许臣子功高过甚,而历来功高至主子都要夸上一番的朝臣,没有一个逃过一个死字……    赵全福心里直犯嘀咕,却见肖又连若有所思的空档都没显现过,退了一步就直直地跪了下去。不同于武官面圣时的单膝跪拜,此刻他以双膝触地,面上是不卑不亢,坚毅忠恳:    “肖又自幼未得父母恩泽,家父为国捐躯,无怨无悔,家母随父而去,留肖又独自于世苟且。若非圣上治大齐民泰国安,肖又根本没命在此跪于圣上面前。齐国已未年间,肖又一朝拔得头筹,摘得当年武状元之桂冠,是圣上不问贱命出处,委以重任,肖又方才得以血肉之躯报国。”    “家父曾言,肖家为报齐国而生,为守齐国而死,如今家父驾鹤仙去,圣上便是肖又之再生父母,若圣上示肖又忤逆君主、父母,不忠不义、不孝不仁,恕肖又实难从命,愿以贱命报吾皇任用之隆恩。”    肖又一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掏心掏肺。赵全福眼色沾着欣赏,齐商之虽未出声,也未示圣意,却已挪眼淡淡睨着他,只有何怜静静坐在一侧,悄悄地翻了个大白眼。    赵全福拱手立在旁处,越看着肖又越心头滋生喜爱,他这一番话没有开脱没有辩驳,而是直接朝着皇帝的话柄子,把那些怀疑都封死了去,还提醒着肖家世代皆为齐国而生死,自己的父亲亦是为国捐躯无怨无悔……    提起肖国公,赵全福心头不由一酸,肖国公那哪是为国捐躯啊,分明是为奸臣所害。肖国公对他有恩,那时当他冒死去告知肖国公先皇是不会出手相助时,谁知肖只淡然一笑,眼中早已是置生死于度外的绝然。    他还记得当时小小的肖又就站在门外听完了整个对话,又怎会不知自己父亲究竟为何而死……    赵全福心里一会喜一会悲,面上却一点兆头也没有。齐商之剑眉微敛,眸中寒光烁烁,睨了肖又跪直的身躯片刻,方才消了去。道:“肖爱卿忠心耿耿,朕又岂会不知,大齐不可数日无镇国将军,望爱卿莫辜负朕厚望。”    齐商之圣意已示,大局已定,肖又双手交叠枕于身前,额头郑重而肃然的磕下,“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何怜姑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    齐商之点点头,转而看向坐在一侧正无聊得在裙上画圈的何怜,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道:“说起这个,下次肖爱卿再见怜儿,便该改口唤声皇后娘娘了。”    肖又适时正站起身,忽而一个趔趄。天子的话切不可无人应,却又不知该回些什么,只埋脸道:“臣愿闻其详。”声音平常得不能再过平常,何怜却看见他身侧骤然攥紧的掌和眸子闪过的几不可见的疑惑——    何怜勾起唇笑,那笑很快又消弭,只留下心间如一地寒月霜的哀冷。    ——他在攥什么?又在惑什么呢?这一切不都是他的计划么?所有事都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他又有什么可攥拳,可疑惑的呢?    何怜牢牢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答案,却看不穿、猜不透。肖又兜着抹处变不惊的笑,二人就一坐,一站,短短数步的距离,却比万水千山的坎坷崎岖还教人望而却步。    齐商之这番像终于来了兴致,起身到台前斟了两杯酒,肖又见此,忙不迭接过来,口中盘旋着“谢主隆恩”,却被齐商之截断,道:“不是说了没有君臣么?”肖又随即答着是,总算去了礼节,共齐商之立着,放眼那新新春色,倒有几分江湖客打交道的味道,    赵全福见此,默然退了下去。齐商之眼若氤氲,神态中有几分陶醉于美景之意,浅抿了口酒,笑道:“朕自小妹入宫后就念想着,奈何没瞅到个天时吉日,亏得良音主动请了缨去。这下子朕倒要瞧瞧,那群朝堂上的老迂腐还怎么捶胸顿足的跟朕说什么长懿宫久旷。”说着说着,那笑意愈深,复扭头对肖又道:“届时多国外使贵宾来至大齐,还需肖爱卿加以保驾护航。”    肖又微顿首,道:“圣上言重,臣之本分罢了”,一手执着双指大小的杯杓,一手负在身后,任清风吹得衣裾若游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身形也立得巍峨不动。却是杯中的琼酒自那指缝不间断地颤落,一滴滴拍在白色理石所铺的地上,像要渲出一朵酒香四溢的花来。    齐商之微微昂面,把所剩酒露一饮而尽,瞧见缕柳絮飞往何怜那,伸手拦了下来,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亦转过去,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朕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过谁唤怜儿为皇后娘娘,倒是新鲜,不若肖爱卿来当这第一人吧。”    话方才吐出口,却听见声急促的钝响传来,何怜急先望过去,只见肖又立在那,手还抬在身前,指端屈着拿杯的弧度,那翠绿色的杯杓却躺在他脚边,湿了绣着云纹瑞兽的官靴。    赵全福听见声儿忙不迭跑进来,尖着嗓子叫了声:“放肆!”,肖又这番终于回过神来,淡淡看了眼他,便掀袍露膝稳稳地跪了下去,却教赵全福不禁打了个寒颤。    齐商之转身就看见他又跪了下去,微有不悦,却还是开恩唤他起来,问:“怎么突然就摔了杯?可是身子有不适?”,肖又垂着眸,道:“谢圣上挂念,臣只是……为圣上高兴,一时失了仪态。”齐商之点点头:“无事就好。”    肖又回了声是,忽的就看去了何怜那边,正好与她的目光撞上,何怜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想转移目光却是怔怔钉住了。纵是肖又的眼神那般清澈,那般疏远,那般像是在看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她都做不到错开能与他对视的这一秒——    做不到,她做不到。纵是这遥远如相隔了一个世纪的对望。    肖又只顿住了数秒便低下了眼睑,刹那间的垂敛像卷尽了大千红尘中的所有落寞、寂寥、孤峭,远得教人心生恐慌。声音却传来得极近,似刀剑刺入身躯的近,似终于坠到深渊之底的近,似淬火熬着铸剑的近:    “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福泽百年,万寿无疆。”    何怜默着,终于也垂下了眼。    齐商之应声而笑,满是畅快:“确是比何怜姑娘顺耳得多。”不等肖又应,接着道:“好了,朕也不留你了,且归府去打点吧,镇国将军应是该住更大的府邸,估摸着不久你也得添个乔迁之喜了。”    肖又“是”了声,持着打千礼的姿势向后退了三步方才转身离去,一会子便没了身影。齐商之也觉得有些乏了,便走出亭园轻道了声:“回居圣宫”,园外一干御前侍候的太监宫女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地,独赵全福立着,甩了那拂尘上扎在一束的马、麈尾去身后,拖着嗓子扬了声“起驾居圣宫——”,一干红顶子的人才窸窸窣窣动起来。    不知是銮舆有些轻晃还是方才饮了些酒的缘故,何怜心口有些闷着,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儿也没能顺通,一时间额际泛着晶莹的汗珠,脸颊也有些苍白。齐商之坐在她身旁,正阖目休憩着,呼吸均绵平缓。    何怜不敢太大动作,怕扰他醒过来,奈何一只手被他握在掌里,只得以单手轻轻撩起明黄呢子的轿帏,尽量让垂在下面的鎏金珠链碰触相击的声音放到最轻,稍稍凑过去透着气儿,却见已到了居圣宫数米以外,再仔细瞧着,竟瞧见那儿还跪着两个人。    齐商之被溜进来的风袭醒,唤了声“怜儿”,刚醒过来还有些昏沉,声音也微微哑着。何怜忙放下那呢子,没料得他会醒过来,正想开口,身下的微簸却止了去。而后是赵全福用镶玛瑙的金杆子挑了轿门帘系上。    齐商之先出了轿,踩着小太监的背落地后回过身来接她,触着她双手冰凉,疑惑道:“手怎么这么凉?”何怜轻轻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笑示意无事,却听他侧首对赵全福道:“差人去太医院宣人过来。”,便也不强撑了,随他牵引着走得越发靠近那跪着的二人,只瞧了一眼背影便知道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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