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丁目街口的拐角处有个大厦,斜对着吴文予的公司,在大厦后门拐个弯儿,就会发现一群不高不矮的建筑,建筑后面就有一条连导航软件上寻不见的街。  这条街狭长,年久失修。墨绿色青苔在碎裂的瓦片上蔓延,裂开的白色墙皮,裸露出的红砖,耷拉着的塑料棚,灰旧的招牌,一些塑料桌椅叠放在角落,地上四散着白色餐盒和一次性筷子。  街口的樟树因倒入的餐饮废料让土壤营养过剩,于是生得疯狂,张牙舞爪,挺拔得像要吃人。每逢初夏,黄色樟树花密如雨点,被风一吹,就在路上流窜成金黄溪水。   这是一条夜市街。  它本无名字。  故事,却从此开始。  它与三丁目主街的繁华格格不入。残败,但也掩盖不住它夜里的喧闹。  人间烟火这个词,完美诠释了它的夜晚。  “晚饭去哪吃?”  “还能去哪?那条街吧,近,便宜,咱俩撸个串去。”  街面当中死过人后,警方曾经把这条街封锁过几天。那几天几乎没法做生意。  街上的商户聚起来抗议,警方才解除封锁。夜市街才重新喧闹起来。  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樟树依旧郁郁葱葱,人们依旧来来往往。死亡是一件极其容易被人遗忘的事情。他人的死亡,与自己无关。  事发时是五月三十日的凌晨,忽然雷雨,樟树树冠噼啪作响。商户们忙把塑料门拉上,结束昨天一晚上的营业。   白底红字的“成人用品”灯箱变得形单影只,忽明忽暗,被雨打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就像阳光也不是照耀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晦的小街都会有充满暧昧的粉色灯光。  当时,路灯勉强地照着前方,模模糊糊,在大雨中这点灯光根本看不清半片影子。孤独的轮廓,黑色影子的周围,是一地虾皮、烟蒂、揉成团的卫生纸,插进砖缝的烧烤竹签,以及被骤雨毁灭的热闹气氛。  暴雨的夜市街,一个大腹的中年男人站在用品店门槛内,吸着烟,一手提了提腰带。店内粉色的灯光和烟雾织成了一场美梦,他满足地看了看外面的暴雨。  而这美梦,即将爆裂。  刹那之间,闪电照亮了夜市街。一瞬间,亮如白昼。  一个人的身体结束了漫长又短暂的飞翔,把灯箱砸得粉碎,钢管刺进肋骨间隙。  随后,伴随着一声轰鸣如战鼓的雷电声,重重地砸在地面。门槛内的男人拿着烟蒂,眯着眼仔细一看,被吓的两腿一软,向后跌倒。  满地的灯泡玻璃碴,广告纸与躯体贴合紧密,被暴雨折断的树枝乱叶和满地白色垃圾铺成了葬礼,血混着雨水四溅了满地,触目惊心。  当场死亡。    ————    空气中是朦胧的雾气,带着潮湿和闷热,叶雅感觉透不过气。  山上低低地笼罩时去时往的浮云。风拂过,云支离破碎,如同过去迷惘的魂识寻求着失却的记忆一般,在地表上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  还有看起来如同细雪般的雪白的雨滴,在风中无声无息地起舞。  就算已经打上了伞,还是遮不住在风中纷飞的雨。叶雅的头发、衣服,湿湿地黏在身上。  叶雅曳屣独自踟蹰在寂静寥廓的山路上。这条山路,已经走了多久,叶雅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看见前面黑色人影,她不停向人影走去,却永远也到达不了,仿佛走来走去她依然在原地。  她撑着伞回望过来的路,雾气遮蔽,早已看不清来路。她很累,想要躺下,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在不停走路。她手中已经出了细细的汗,她紧紧握了握手中的伞。  孤独和悲伤糅合在她的心里,无法抑制,她想要忍住哭泣,但肩膀却早已不受控地瑟瑟发抖,喉咙已经发出呜咽的声音,泪水伴着雨水,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  雾气散去,叶雅擦去泪水,她看清了。  山上开满了白色的小叶栀子,没有绿色的叶子,满满的整座山就如刚刚大雪过后,洁白得找不出其他的色彩,栀子花早已经漫过了她脚边的路。  栀子花还在不停地生长,不停地盛开,不停地凋谢,白色的花瓣随着风和雨不断的飞。  叶雅开始害怕,恐慌涌遍全身。因为这场景在她的眼中,并不浪漫,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巨大的白色坟墓。  白色的栀子蓦然转为血色的暗红,仿佛快要滴血。叶雅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那黑色人影倏然到她的眼前,叶雅睁大眼睛,僵直在原地。  她看清了,是吴文予奶奶和沈羽的样子。  一声尖叫,叶雅被梦境吓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在不断地狂跳,血液好像在加速流动,流过身体的每个血管,起伏在她的肌肤和骨骼里。寂静的房间里,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心脏就在喉咙口,好像即将要跳出身体。  叶雅忍不住干呕起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枕头早已湿透。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已经湿漉漉,泪水和汗水早已把她的头发黏成了一缕一缕。  她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就像水晕开了淡青的水墨。空气中的水雾加重了闷热粘稠,晨曦在远处若隐若现,成群的雀儿们叽叽喳喳飞过天空四处觅食,早餐店的氤氲雾气升上天空,逐渐消散,远处传来车辆发动的声音,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她回家了。她不必在拘留所里惶惶终日。    ————    两天前。五月二十八日。  方云凡来到拘留所。  “斯文败类,你来干什么。是看看我现在有多惨的吗?”叶雅面色苍白,好像全身的力气被抽离,双手无力地垂在胸前,她警惕地盯着方云凡。  方云凡看着玻璃窗对面的叶雅。只是短短几天,叶雅早已没有了以往的妆容精致,和高高在上的神采,眼神仍然是第一次相遇时的迷离,眼睛上仿佛罩着一层永远没有散去的水雾。  “我来接你回家。”方云凡笑起来说道。  叶雅疑惑地看着方云凡。阳光透过探监室墙上的栅栏窗户,空气中的尘埃清晰可见,在静静漂浮。斑驳的阳光折射在玻璃窗上,方云凡就在阳光的碎影中微笑,温润如玉。当时的叶雅只觉得这笑十分温暖,就如当天的天气。直到多年之后,叶雅才明白,这笑是唯一陪她熬过最黑暗时光的慰藉。   几小时后,所长来到拘留室,对叶雅说:“上面通知已经下来了,有人保释你,你取保候审。”  叶雅茫然地看着门外靠着车门的方云凡。方云凡正被外面的太阳晒得烦躁起来,他看见门内的叶雅,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容。  方云凡向叶雅招手,一边小步跑上前,一把拉住了叶雅的手,顺势把叶雅抱进怀里。  “你出来了,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方云凡紧紧抱住叶雅,一只手抚摸着叶雅的头发。即使他已经努力克制,但叶雅依旧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欣喜。  叶雅感觉被抱得喘不过气来。  “斯…文败类…”叶雅勉强说出话。  “恩?”  叶雅想让方云凡放开她,心里想:怎么这个败类还乱抱人?果然很败类。但想拒绝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憋出了一句:  “谢谢你。”谢谢你还在乎我。叶雅把头靠在方云凡的怀里,心中温暖了起来,眼中潮潮的。  车行驶在公路上,把叶雅带离拘留所的泥沼。车窗的景色划过,使叶雅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她感觉一切只是一场梦境,自己依旧是那个大学里那个天真的女孩,如果有平行时空,或许自己的前途不再是小小牢笼。叶雅在拘留所里不只一次地觉得,自己可能就这么毁了,一辈子就输得彻底。  就像还未开始歌唱就被剪去舌头的鸟,失去婉转的歌声,不再鸣叫;就像还未盛开就被摘下苞蕾的花,失去美丽的季节,从未开放。  “斯文败类,你怎么把我救出来的?我以为自己就要在狱中度过一辈子了。”叶雅无力地靠在车椅上,黑色的皮质车椅衬得叶雅脸色更加苍白,她转过头问方云凡。  “当然是一些特殊手段了。我可是很有手段的人。真的想知道吗?”方云凡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想要故作深沉,但他语气里充满想要被表扬,一脸你快问我快问我的神色早已经掩盖不住。  如果这时的方云凡有小狗狗尾巴,可能已经摇得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一样了。  “恩。”叶雅疲惫地不想多说一句话。  “很简单啊。就你这天真的法盲不知道罢了。”方云凡一脸的云淡风轻。  叶雅假装愠怒地白了方云凡一眼,方云凡看见了她的白眼,笑着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叶雅的头发,“就单单凭借你进入吴文予奶奶病房的录像,能说明什么?你的惊慌失措不能证明什么,你要记住,你的惊慌,是因为在你进入病房的之前,吴文予奶奶已经死了,你害怕被别人误会是你杀死的吴文予奶奶,所以你开始害怕,惊慌失措。你这是故意杀人未遂。”  “而你的故意杀人未遂,已经被我解决。没有确凿证据,警方也关不了你多久,所以我就来接你了。”方云凡云淡风轻地说着,把事情说得感觉就像下楼买个东西那么简单。  “就怎么简单吗??”叶雅疑惑,明明这件事已经没有转机,明明知道自己取保候审没有希望,叶雅知道这件事有多难,但方云凡依旧把她救出来,看得出来他费了很多功夫。  “对啊,傻家伙。”方云凡宠溺地笑着。他转过头,发现叶雅早已经在车椅上沉沉地睡着了。  一个红灯,方云凡停下车,一改之前欣喜的神色,面色严肃地看着叶雅。  事情表面上看就是这么简单,但叶雅不知道的是,事情背后却是风起云涌。  叶耀光曾在几天前找过方云凡。  “我知道你喜欢我家雅儿,我也不为雅儿辩护什么。只希望你能够救救她。”叶耀光没有了之前高傲的神色,语气委婉地请求着方云凡。  方云凡扯出一丝微笑,“叶董事只手遮天,一旦出手什么事情做不到,还需要我这个刚冒尖的新手帮忙吗?”  “我自己不好出面,警方一定会怀疑我们父女俩。”叶耀光脸色一沉,双手抱在胸前。“我不能失去当前的局面。”  两人陷入了沉默,方云凡慢慢喝着咖啡,望向窗外。  “一旦事情成功,我会给你想要的。”叶耀光打破沉默,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他急需方云凡把她女儿带出来,而方云凡想的什么并不重要,他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反正人救出来了,什么条件都可以反悔。  “那么合作愉快,叶董事。”方云凡放下咖啡,做出标准的笑容。  “这是一份伪造的病情鉴定,我暗中托了医生开出来的病例,这足以证明雅儿是清白,她对苏铭的辩白在这份鉴定下不攻自破。”  方云凡接过白色的鉴定书,鉴定书上清楚写着————妄想症。  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妄想症患者的话,叶耀光为了救人真是用尽心机,不惜给自己的女儿扣上精神病的称呼,方云凡忍住了自己心中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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